樱岛。
其实它是一座火山,一座不甘寂寞的活火山!
而爬山的人,是否也是同样的不甘寂寞?
在只有烟而没有火的初冬,在一场小雪过后,破山爬到了离火山口最近的一个石台上,身后跟着另外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岸本信如。两人在石台上盘坐了半晌,远处又有一个圆胖和尚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来到二僧身边,扫去一石台上的积雪,盘膝坐下。
三僧鼎足环坐,不知过了多久,岸本信如才开口说道。“咱们现在这样,还真像和尚啊。”
“我本来就是和尚!”日向宗湛睨了岸本一眼,说,“我是守戒律的!哪像你!”
岸本信如对日向宗湛的这句话十分蔑视:“戒律……戒律还不是人定的!我为什么要去守别人定下的条条框框?”
“闲话少提。”眼看两人又要陷入论战,破山打断了他们,问日向宗湛道:“诸大名如今对鹿儿岛态度如何?”
日向宗湛休息了一会,这时已经呼吸畅顺,岸本信如笑道:“守戒和尚,看来破山要我们来爬爬山还是有道理的,对身体有好处。”日向宗湛不理会他,自顾回答破山的话:“大友义鉴优柔寡断,大内义隆有头无尾,他们都想过要介入萨摩,可他们毕竟都与萨摩不接壤,所以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合适。这两家都好对付。肝付兼续自顾不暇,伊东义佑忙着整治日向,暂时也没功夫来干涉我们的事情,至于肥后那些土豪更是不足为虑!眼前唯一要考虑的。倒是伊、田、连三家,他们改了姓,九州其它家族对此颇有微词,但这却让他们更加地抱团对外了。加上大隅那边还有祢寝、伊地知两家声援,所以在当前的局势下维持住萨摩、大隅的势力没问题。而且这三家虽然也没出什么了不起地人物,但他们离我们太近,我们有什么动作都瞒不过他们,因此我认为眼下我们最要小心防范的是他们。”
“嗯。和我想的差不多。”破山左嘴角露出淡淡的笑纹,看起来有些邪。却又邪得魅,他又问岸本信如:“私商那边呢?”
“陈吉和今井宗久,都在派人调查我们了,应该已经现了一些端倪,不过王直应该比他们更早现了我们!”岸本信如说:“樱岛茶会之前。我们还在丰后时,府内城下町一带就曾出现过徐惟学地身影,当时我就有些担心了。不过有点奇怪,李家在那之后居然没什么动作,难道王直就没告诉他?”
破山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虽然应该已结成联盟,但王直何许人也!自不会以李家的利益为利益!他不将我们的消息告诉姓李的,自有他的打算!”
“你是说……”岸本信如道:“他可能会帮我们?”
“他帮自己罢了!”破山说:“只要我们能帮他赚钱!”
岸本信如笑道:“若是这样,那我们和大明的贸易,就可以通过他们继续进行了。好。好,很好!”他冷嘿了一声,说:“我本来还有些担心那些私商帮着李彦直和我们作对!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破山一笑,道:“他们本来就只是一群生意人,你还指望他们心里装着多少大义不成?”
“按现在的内外形势看,我们要自保,应该是没问题了。”岸本信如道:“可是破山。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展。你想过没有?”
这时火山口猛地冒出来一阵浓烟来,破山仰头望了望。颈项停顿住,半晌不动,但他地眼睛却泄露了他并没有在真正地看着火山,而只是在思考盘算,过了好久忽道:“你们听他说过6海策没有?”
岸本信如和日向宗湛一个风流,一个严谨,一个放荡,一个端正,性子甚不相投,只是因为破山才走到一起,平时很少绕过破山直接交流,若直接交流时多半是岸本信如冷嘲热讽、日向宗湛反唇相讥,这时听到“6海策”三字,两人却罕有地对望了一眼,跟着一起摇头,岸本信如问:“是什么谋略?”
“是他的一个想法……”破山没有说“他”是谁,但另外两个人却都明白!破山道:“或应该说,是他地一个妄想!”
“他的妄想,素来有趣!我当初也常常被他的妄想所吸引,甚至沉迷……”岸本信如仿佛回想起当年在尤溪的日子:“最要命的是,他不但在妄想,居然还在做!而且还叫他做成了一部分!”说到这里他似乎显得有些兴奋了:“不过6海策这个妄想,我却从来没听说过,听起来应该是一个很大地计划才对!”
“是一个很大的计划,也许已经是他最大的计划了!”破山悠然道:“而这个计划……至少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也只和我一个人提起过……”
火山口又冒出了一股浓烟,不熟悉樱岛习性的人见到,也许就吓跑了,以为它要喷——如果它刚好在此时喷,将这石台上三僧烧成土灰,也许世间就会少了许多事情。可惜,此刻的樱岛只是作作样子,并未真正怒。
破山已经站了起来,走到日向宗湛背后,面对着火山口,背对着二僧,他的言语很平缓,似乎不是在叙述,而是在回忆:“那时我和他还很相得,我年纪虽小,但他有什么事情都和我说。也许因为他的年纪也不大,只是我总觉得他的人好像比他地样子老多了!若不是他的身体也一直在长,我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侏儒!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老辣地头脑?”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春天,我才从……从她那里出来,到了他书房,只见他正在抚摸着那张地图——那张把天下都笼罩进去的地图。那张地图的你们都见过吧?对。就是他起草,而后由她绣成的那张《天下图》。我还在尤溪时,看着这张《天下图》也觉得没什么,只是讶异大明原来只占据全天下这么小地一块罢了。可到了自己出海,见识每多一分,对他地敬畏便更增一分!他人在尤溪,当时又没出过海,怎么会知道那么多海外的事情?其中很多事情甚至连那些长年在海上漂泊地佛郎机船长、回回船长也不知道!可他竟然知道!难道。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么?”
说到这里,破山似乎也觉得。自己偏题了,停顿了一下,才拉回来,继续道:“那天,我走进书房的时。他的眼睛正看着那张《天下图》,他的脸显得很寂寞,就像有一件什么事情憋在心里,很想找人诉说一般!我知道那种感觉!因为我心里也藏着一件事。所以我就走上前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在旁边站着……”
“过了好久,也不知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当我已经完全融入当时地氛围。当整个房间好像不是存在两个人,而是存在一个人时,他开口了。他问我:现在是嘉靖几年了?我说:二十一年。他哦了一声,又隔了好久,才说:我来到这里,已经这么久了啊!”
“来到这里?”岸本信如本来是克制着不去打断破山的叙述,这时却忍不住地问道:“什么意思?”
“你们从未察觉么?”破山说:“他平日虽然没说。可他言语间偶尔会流露出这样地语气。就像他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
“另外一个世界……”日向宗湛问:“什么意思?”
岸本信如却道:“我明白了?”
日向宗湛讶然:“你明白?”
本信如冷笑:“古往今来,那些心怀异志的人。不都总想尽了办法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么?佛郎机人的那个十字教,他们的教主,不也宣称自己是神地儿子么?哈哈,这等伎俩,你还见得少么?那个人素来喜欢装神弄鬼,尤溪不也传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么?也许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就信了。”
日向宗湛望向破山:“是这样么?”
破山没有否定岸本信如的说法,只是继续道:“当时,我是能感受到他的寂寞的,也许他也能感受到我感受到了他的寂寞,说来真是感慨啊,在那一刻,我和他确有一种知己的感觉,虽然那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在那个屋子里,他对我说:我从很久以前,嗯,大概是我这皮囊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思索一个问题。他说了他和徐华亭地遇合,说了他们二人合作铲除矿盗的事情——那事我们都是知道的,可他平时很少宣之于口的是,他在那件事情上,其实对徐华亭是有不满的!”
“他不满徐华亭处理矿盗的手段,他觉得那种微调根本是治标不治本!根本就没法治好大明的病根!”
“大明地病根……”日向宗湛喃喃道:“没错,没错,他日常与我们讲学,说地不都是这些么……可那只是他的学说……要想做……太难了,太难了……朝野上下,都不会答应地!”
“没错!”岸本信如冷笑道:“所以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他的一个妄想!别说他当时只是一个秀才,别说他今日只是一个举人,就算让他高中状元,让他进了翰林院,入了内阁,做了辅,也休想把他那套妄想付诸实现!哼!等他在官场滚上个十年二十年,只怕他自己就会把那套妄想给丢了!”
“你说的没错,”破山道:“他自己也有这个忧虑,他当时对我说:这个问题,我从七八岁就开始念念不忘,历多年而渐定!在当前的体制下,单靠着科举成为士大夫的话,所能依赖的力量就只有士林,但单靠士林的力量是远远不足以完成这件事情的!只在这官僚体制之内,绝无出路!可是若游离于这个体制之外也不行!因为这个体制仍然掌控着整个中华大地最主要的力量!”
岸本信如和日向宗湛听到这里,竟异口同声问:“那他想怎么样!”
破山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既像是在回答他们二人的问题,又像这樱岛已幻化作当年尤溪斗室,他自己忽然变成了李彦直:“我等所谋,乃是改天变地之事!要使天下有一翻天覆地之变化,我等必先拥有操天控地之力量,而要拥有操天控地之力量,就得利用一次乾坤大乱,然后才能开创出一个我们能够做主的时代来!”
岸本信如和日向宗湛都猛然停住了呼吸,良久,岸本信如才大叫道:“狂妄!狂妄!太狂妄了!”他已忍不住站了起来,一脚站在地上,另一只叫踩在石台上,呼吸由停止而变成急促:“这就是我不愿意继续跟他的原因!虽然他没跟我明确说过这事……可我还是从他日常的言行中看出来了……”他指着樱岛的火山口,叫道:“他就像这火山一样,平日装得很平静,好像很温顺,其实他时时刻刻都想爆!跟着他走,就像坐在这火山口旁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他喷出来的熔岩烧死!一日两日也就算了,我们还能期盼着这火山不会在今日喷,不会在明日爆,可要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地跟着他,那就注定了迟早有被他拖入火坑!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在他身边忍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恐惧!”
日向宗湛却低着头,不说话。
樱岛静了下来,海风吹来,拂动着三领袈裟。
“你还没说完呢……”三人中倒是日向宗湛最先开口,打破这沉寂:“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只有妄想,而必有配合这妄想的计划。”
“是……”破山道:“而且这个计划,现在已经展开了,嗯,也许是在我们的诱下,提前展开了。”
日向宗湛的眼睛眯了起来,问:“他的这个计划,就是你刚才说的——6海策?”
“对,6海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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