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却仍是摇头,随即低低道:“我不记得小时之事……”黛玉忙拭了泪,将小时的事细细说与她听,末了犹叹道:“不想这一别,转眼已是十载!真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竟会有与姐姐再重逢的一天。”一面不住拿手帕拭泪。
众人皆听得唏嘘不止,香菱已然信了八分,迟疑道:“那我的爹爹妈妈可……还好吗?”黛玉泣道:“自从姐姐走失,甄家爹妈日夜垂泪,痛不欲生,竟先后与世长辞了。”忽又想到当年的事王嬷嬷亦知情,忙命人去请来。一时王嬷嬷到来,见了香菱亦是又悲又喜,流泪叹道:“比先竟长了好些!甄老爷甄太太泉下有知,到底可以瞑目了……”
香菱听罢王嬷嬷的话,已是全然相信,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打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在一个又一个的拐子手里转来转去,名儿亦是变来变去,甚至自己都来不及记住,转眼又有另一个名字冠到她头上,让她一度以为自己生来便是商品,原是给人买卖的;好容易在最后一个拐子手里呆的时间长一些,不必担心次日睁开眼面对的又是一张陌生的脸庞,却也是为奴为婢、非打即骂,最后更是被货卖两家,还因此闹出人命来,她恨不能立时死去,也好过这般日日熬煎。然,为人奴者,生不能由己,死,亦不能随心所欲!
呆在贾府这段日子,除却每日对明日在哪里的凄惶和害怕之外,她还要日日面对那个强抢了她来的人不怀好意的眼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谁曾想这天仙一样的林姑娘,此时却告诉她,她原是有名有姓、有爹有娘的清白人家的好女儿,她不是生来便被人买卖的!虽然父母已然亡故,到底让她的哀思有个寄托的方向了——这怎能不让她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香菱这一哭,足足哭了大半个时辰,哭得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哭得众人皆陪着她落泪叹息。因紫鹃司棋等几个大丫鬟恐哭坏自家姑娘,又恐贾母王夫人责怪,百般拿话劝住了,又命小丫头子打水来,服侍姐妹四人重新匀面妆点了,紫鹃待要服侍香菱,她忙忙的推辞了,退到一边自行整理起来。
看着满屋的人皆是红眼睛红鼻头,惜春先忍不住发笑起来,众人被她一笑,才发觉个中缘由,亦掌不住笑了,这一笑,如同一阵春风吹过,立时将满屋子的愁闷情绪一扫而空。黛玉拉了已梳洗好的香菱,不住的说道起来,香菱先还有些拘谨,见黛玉满心的真诚和喜悦,又听得三春说黛玉的姐妹即是她们的姐妹,慢慢便放开了,跟着说笑起来。
不觉天已然暗了下去,香菱回过神来,惊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回去老奶奶又得说嘴了。”又向黛玉道:“林姑娘,我得先去了,明儿空了我再来。”黛玉嗔道:“姐姐叫我什么呢?才不是说好的,咱们仍按以往那般,以姐妹相称,你唤我作妹妹或者黛儿皆可,惟独不能唤姑娘。况现咱们姐妹既已重逢,自是呆在一块的,何以说要去?横竖我是不让你走的。”
香菱道:“既如此,我便唤你妹妹了。”旋即苦笑道:“你道我不想与妹妹一道过活?虽则我不记得小时之事,却觉得妹妹分外亲切,似已熟识了很久一般,满心希望能与妹妹呆在一块,指不定就想起往昔之事了呢?但只……”
黛玉忙接道:“姐姐是怕姨妈说嘴吗?不妨的,我马上遣人去与姨妈说一声儿,明儿再与姐姐亲自去说道一番便罢了。”探春亦道:“些微小事,想来姨妈不会说什么。像史大妹妹的翠缕,便是前儿向老太太讨的,况香菱姐姐原是亲戚,自是更容易的。”一时众人皆七嘴八舌的劝香菱留下,雪雁更是自告奋勇,要去梨香院与薛姨妈说道。
惟独王嬷嬷道:“姑娘,依我说,竟先让莲姑娘过去,现在既已知晓彼此,也不急在这一时,倒不如明儿与姨太太说过了,再接了莲姑娘来亦不迟。”黛玉奇道:“这却是为何,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分别?”王嬷嬷道:“姑娘们是主子,原不知道这个中缘由。莲姑娘被姨太太家买了,自是薛家的人,譬如奴籍、卖身契皆在薛家人手里,便是姨太太答应放人,也得连奴籍一并销了才是,否则便是日后再怎么造化,仍是薛家的奴才。倒不如姑娘明儿备了厚礼,当着老太太、太太的面儿提及此事,一来姨太太面上有光,二来也不好回绝,岂不两全其美?”
迎春恍然道:“怪道那赖嬷嬷家的小子,这会子已做了一府知州,见了琏二哥哥,仍自称奴才,恭谨异常,却是这个缘故。”她说的那赖家小子,系贾府几代家仆赖家的儿子,这赖家仗着贾府的势利,家里亦是楼房厦厅,有业有地,比一般的大户人家还可度日,前儿那赖家小子捐了个知州,仍穿了官府进来与贾母王夫人等磕头,故迎春有此一说。
黛玉细想了一番,道:“果然嬷嬷经的事儿多!既这么着,这会子便先送了莲姐姐过去,少时我先说与老太太知晓,明儿趁姨妈过来,再向她开口,想来应是万无一失的。”说罢又问香菱,她自是百般称愿,黛玉忙命紫鹃送她回去,又亲送出老远,方与三春一道去贾母房里吃饭。
适逢宝玉下学回来,正与贾母说话,见得姐妹四人进来,忙凑到黛玉身旁,笑道:“妹妹多早晚来家的?早知妹妹今日来家,我就不去学里了。”又暗自品度黛玉,只觉比以前越发出挑得超逸了,围着她说着不住。黛玉心里因记挂着香菱的事,便有些心不在焉,问十句也不答一二句,宝玉以为她仍为当日之事生气,更殷勤了十分。好容易用罢了饭,贾母与王夫人等摸了一会子骨牌,便推说乏了,众人方依次离去。
见众人都离去了,贾母笑道:“有什么事就说罢。”黛玉亦笑道:“有什么再瞒不过外祖母的。”遂将今日偶遇香菱、当日林甄两家交好、自己与香菱亲如一人、香菱走失的前因后果细细说与贾母知道,好容易说完了,祖孙二人皆是泪水涟涟,贾母道:“你放心,外祖母理会得。”黛玉又陪着贾母说了一会子话,方回听风轩歇息了不提。
次日一早,黛玉便起身收拾妥了,又命紫鹃备了一份厚礼,捧着到得贾母的上房。一时邢夫人先来请安,随即三春及凤姐儿李纨亦到了,惟独不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黛玉心里暗暗着急,唯恐薛姨妈因前日没脸,不好意思过来。惜春见她着急,附耳过来悄声道:“姐姐不必烦恼,昨儿听得姐姐来家,姨妈已遣人送了珠花儿过来,今日必定过来,只瞧着罢。”话音刚落,果见王夫人与薛姨妈相携着进来了,黛玉方松了一口气,惜春一脸得色:“我的卦再灵验不过的。”
薛姨妈先见过贾母,方笑道:“老太太身上好?这阵儿忙着家里的生意,宝丫头又犯了旧病,竟不得一点子空闲,虽只一墙之隔,却不曾过来说话儿,还请老太太勿怪咱们失礼。”贾母笑道:“姨太太客气了,原该正事要紧,一家子要说话,什么时候不能?”
说了一会子闲话,黛玉自紫鹃手里拿过礼物,款款捧到薛姨妈跟前,笑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姨妈收下。原该昨儿就与姨妈送过去,不想竟先劳姨妈破费,却是我的不是。“薛姨妈忙起身辞道:“大姑娘客气了,可让我受之有愧!”黛玉笑道:“这原是该的。姨妈向来对我疼顾有加,一如己出,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虽则礼物轻微,却是我的一片孝心,还请姨妈不要嫌弃。再则,我还有事求姨妈,若不收下,我竟不敢开口了。”贾母亦道:“姨太太就全了她的一片孝心吧!”
薛姨妈方接了过来,交到丫头同喜手里,复又笑道:“我的儿,有什么事你就说与姨妈听,姨妈自当尽力而为,若要说到求,才真真外道了。”黛玉方道:“那我就直说了。敢问姨妈,昨儿打发来送珠花儿那丫头,是否便是大哥哥半道上带进京来的那位?”她刻意说得淡淡的,薛姨妈却瞬间变了颜色,但仍点了点头,她又悲戚道:“如此便是了。实不相瞒姨妈,那丫头本是我父亲一至交之女,小时被我父母收做义女,论名分,该是我的姐姐,却不想于四五岁时,被拐子拐走,一直没有消息,几乎不曾把人急疯!谁曾想昨儿竟让我见着了,姨妈真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说罢掉下泪来。
薛姨妈已然呆住了,除了三春之外的其他人亦呆住了,半晌凤姐儿才回过神来,忙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姨妈本就视林妹妹如亲女一般,这会子竟又多了一个女儿,加上宝妹妹,一家子竟有三个鲜花儿一样的女儿,真真是好福气好造化!”邢夫人亦笑道:“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姨太太当真好福气!”<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