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发飙林如海
运河码头,既是南来北往的关口,也是一座小型城楼,今早没有了东方的鱼肚白,阴沉沉的天预示着将会有一场暴风雨来临。
孟守备的兵营集中在关帝庙外,此时他已吩咐好了麾下在此装备器械,正在和易千总坐卧不安的候着,戚衽也进来多时,不过很有眼色的站着。
等了片刻,俞禄穿着一身浆洗得十分干净的鹭鸶补服出来,负手慢悠悠的踱步,孟守备与易千总骇然地相视一眼,昨晚俞运判谈笑杀人,一手暗器手法鬼神莫测,直接灭了四凤帮最厉害的青龙堂,余威犹在,赫赫威名今早便传遍码头,不久扬州城也会得到消息了,而且两人亲眼所见,俞运判的水性,也是一等一的好,关键是他的手腕也强,这么多强项加于一身,实在可怕。
可是如今看他清洗沐浴得颇为讲究的样子,若非亲眼所见,委实难以相信这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盐运使司三把手,实际上是一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人。
“俞大人,投名状我已递到,还请大人原谅我先前的失礼,官盐开行在即,我等不宜为别事耽搁,我已吩咐黄千总负责运往京都的官盐,湖广、山东等地则是易千总以及其麾下负责,我还要坐镇此地,这样安排……大人有异议么?”孟义天说话时有着许多小心翼翼,再不敢有半点粗鲁,不时打量着他的脸色。
俞禄点点头坐下来,算是同意了,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抬起眼皮子瞅着戚衽:“何运同那边来信了么?林大人有没有消息?”
“何大人没信,林大人也没信,不过小的打听到,四爷还在安庆,一时半会恐怕来不了。”戚衽开口便讳莫如深的,倒是让俞禄盯了他好半晌,孟守备两人知道他们有机密,正要离开,俞禄又摆手不用,两人才归坐。
“何大人还是有能力的,只要找准了绳结……”俞禄的声音响彻庙中大殿:“林大人没消息,那就让他有消息!四爷不来,那就让他来!”
三人面面相觑,对于这位主事者似是而非的话听得不是很懂,不免暗中惭愧,他们还有待提高啊,连领导的话都听不懂。
“好了,我要是完全指望你们,早就喝西北风去了。”俞禄沉静地放下茶杯,又换了和蔼可亲的态度对戚衽道:“我这里有三把钥匙,你回到我公馆,床下有一个铁匣子,打开来,送到林府,林大人自然知道怎么做。再催促何大人一声:麻烦大人快一点,这天又要下雨了。再传信给戚大人:这边运河有几处遥堤决了,扬州府是怎么个章程?你伶俐些,一点不误的做完这些,不出一个月,就会有结果,明白?”
“明白!小的明白!”戚衽接了钥匙,眉开眼笑地告退了,其实他和孟守备、易千总一样,只听得懂后两条,再揣摩着第一条,还是听不懂。
“孟守备,易千总,你们昨晚都有大功劳,我会向戚大人如实回禀的。”俞禄道。
“岂敢,岂敢,末将只求无过。”孟义天站起来道。
“甘美凤如果过来,你款待一下,四凤帮是咱们的客人嘛!”俞禄笑得异常亲切:“好了,我已看过邸报,山东那边的河道似乎有点淤积,不放心易千总带兵去,运往京师的你细心留意,我和易千总走一趟山东。孟守备是老资历了,这点不用我这个后生小子教吧?”
“是!是!”孟守备挤出笑容,恭送俞禄出去,心下不由得凛然,这位运判大人,比运同大人不知精明了几倍,人家什么事都看到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这人明明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妖孽?孟义天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是再也不敢得罪此人了。
戚衽遵从俞禄的吩咐,手脚麻利地从公馆取了文件,拿公文回了戚建辉,府衙、漕运那边正在催促,连说不日就会解决,戚衽心说这就悬了,嗨,当官的就这样,一有好处忙得什么似的。吃力不讨好的,个个敬而远之,互相推诿,这责任横竖有河道衙门担着,他们不急,因为有人更急。
再一个是何运同悄悄拿给戚衽的一箱子文书,戚衽隐约猜测到是运同大人完成了任务,他不知道何懋卿如何完成,但是,何懋卿看着那摞子文书,表情很不对劲……像是受委屈的小媳妇,戚衽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问,秘密妥当地把两箱子文书送到了林府。
管家接了,送予林如海,林如海特地赏赐了银两,戚衽如泥鳅一样滑溜,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对,问了下人才知贾夫人已经仙逝,戚衽琢磨一会儿,自作主张,一脸悲戚地回答:“贾夫人仙逝,我家大人早上闻之,恨不得自个儿过来慰问,讣告小的回来时便在途中收到了,因此我家大人是知道的。我家大人命小的不可疏忽了礼节,一应香烛、纸钱概不会少,一会子就送过来,小的这里也有一笔心意,只盼贾夫人丧礼上风光体面些。逝者已矣,我家大人还说了,林大人要以国事为重,不能忘了私底下的商议,林姑娘和林大人都要保重金体,不然我家大人也要伤心,运河途中难免悲切。”
“你家大人果然妥当,你告诉他,尽管放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还不至于如此糊涂。”林如海稍稍开怀了一点,他对俞禄观感不错,黛玉也说过俞禄的搭救之事,此番戚衽的回答,让他对俞禄印象更嘉,命管家收了礼,戚衽告辞。
其实戚衽完全是鬼话连篇,他办事机灵了很多,自己揣摩出了俞禄和林如海的关系非同寻常,才这么干的。俞禄平时也给了他一笔钱,不过几百两的事儿,他自己也有积蓄,这种讨好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林如海拖着病躯,专心致志地对比完了盐运使司批验的账目、盐场批给盐帮的账目,仆人在书房给他磨墨,他坐在幽窗之下,窗外已阴雨连绵,但那翠竹并未被击打得垂下。林如海竭力控制着他内心的不平静,颤颤巍巍地差点摔倒在地:“盐运使司明修栈道的账目,竟然与盐场的账目差距如此之大,戚建辉,你这条老狗,你……”
失控之下,林如海老狗都骂了出来,仆人忙着给他捶背,林如海打点起精神,模糊的视线只能借着烛火,铺开纸张,眼睛通红地开始秉笔直书,他扪心自问,虽然自己也收受贿赂,但是这原本无可奈何,他一个七品御史能有多少俸禄,而戚建辉动辄有百万之巨,连任两届,六年下来不知何几,此举触犯了他的底线,也与他原本想的要拿盐运使司的家底充为朝廷指标的目的不谋而合。
本是一甲第三名探花出身的林如海,奏折写得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写完后沉重托付亲信仆人:“快马加鞭,赶到虹桥驿站,我已盖了六百里加急的印章,不得有误。”
“小的知道,不过这些信证,老爷不呈上去么?”仆人道。
“不用了。”林如海挥手叫他去了,再叫人妥善保管好两个箱子,笔下不由自主地在宣纸上写着“俞禄”二字,自言自语道:“俞老弟真乃信人,不负我所望。”
下一刻,关于黛玉的安排,又让林如海思虑起来,夫人是贾母的亲女儿,贾家豪门大院,而自己时日无多,顶多撑个两三年,究竟要不要把女儿送进贾府?
他抄起邸报一看,有起复旧员的信息,那么贾雨村也有希望了,林如海拈须一叹,与俞禄协理盐务才是重中之重,便觉得等俞禄回来,到时钦差一到,此事有了结果,再安排黛玉才不失轻重。
明朝时期,呈给宫里的文书是分类的,一种是题本,主要由各司衙门写工作汇报,这种题本,基本不会出大波折。一种是奏本,主要是官员互相攻击,这种奏本往往会引发轰动的大事。前者由通政司呈上,六科给事中有权抄发,后者则是直接送到宫里。
康靖朝因为君主专治加强,折子堆满御案,全凭皇帝做出决策,所以废除了题本奏本的条例,一例当做奏折处理。
林如海的折子到京时已是数十日之后,通政司见盖了六百里加急,不敢耽搁,急呈大学士、上书房大臣张远道。
张远道住在皇城的澄怀园,人称翰林别墅,澄怀园在畅春园之南,康靖帝晚年常在畅春园休养生息、处理国事,此地有着最严肃、最忠诚、最厉害的禁军把守。
康靖帝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江河日下,时间所剩无几,但配殿之中的他,还是装作神采奕奕的,戴上眼镜,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实际上老眼昏花了,特此下令道:“张远道,这份奏折,你来念给朕听。”
“……两淮盐运使司批验之账目,与盐场盐帮之账目,差距之大,微臣闻之不禁睚眦欲裂,五内俱焚。臣下瞒天过海之蒙蔽,微臣实有失察之责……”
“……康靖四十一年,盐运使司四季共批盐引二千五百引,而盐场实际批三千四百引……四十二年,盐运使司批二千九百引,而盐场批四千五百引……四十三年……四十五年……”
“观六年之数,臣下贪墨之巨,有数年国库之多,而圣上偶有边疆战事,却需百般腾挪……”
“……微臣愚钝,幸有运判俞禄协理,伏请圣上明查……”
“……”张远道一字不漏地念完,自己也惊得冷汗层层,林如海的奏折还提及河道荒疏,这不是越俎代庖,因为河道堵塞,盐运就通不了,这位大学士沉稳恭敬,与太监戴权对视一眼,相继沉默不语。
在老皇帝四十多年的执政生涯中,这份奏折只算他处理过的数不清的奏折之中较为突出的一份,康靖帝啜着御膳房送来的牛奶:“这个俞禄还行,朕没有看错,林御史素来直言不讳,朕才钦点他做巡盐御史,断无欺君的道理……”
张远道琢磨着他的意思,字正腔圆地道:“圣上慧眼识珠。”
“你来替朕拟旨,令雍亲王从安庆返回扬州,全权署理扬州盐运使司、赈灾救民、疏浚河道等事。”康靖帝看着遵旨写字的大学士:“两淮盐运使戚建辉,当初是谁推荐的?”
“启禀圣上,戚建辉是八爷推荐的。”张远道赶紧站起来道。
康靖帝的脸倏地拉得很长,他伸出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敲了敲纸张:“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