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南京城里的很多人都没有入睡,看似平静的夜色中暗流涌动,连带着空气都似乎更寒冷了一些。
定远侯邓绍煜和世子邓文明一直谈到东方发白,交待了许多细务,最后沉吟片刻道:“待会儿天一亮,你立刻去国子监求见杨公,就说我随后登门拜望。”
邓文明有些担忧地道:“父亲,您身体虚弱,还是在家静养,外面的事让儿去做就行了…”
“别的事可以,这件事不行。”邓绍煜直了直佝偻的脊背,深吸一口气道,“杨公是何等人,为父若不亲自走一趟,哪有诚意?”
“可是父亲,咱们刚才说的不是要向王在晋、袁可立表明态度么?”邓文明不解地道,“这和杨公有何关系?”
“那你说说,怎么个表明态度法?”
“儿可以先召集金吾四卫的指挥使、千户,要他们听从兵部号令。”邓文明道,“必要的时候,儿可以写个请安奏折,让这些人具名,然后呈给袁可立。这样圣上不就明白我们的心迹了?”
“文明,你要真这么做,我们邓家祸至无日矣!”邓绍煜面沉似水地道。
“却是为何?”
“圣上本来就疑我们与南京卫所有牵涉,你这样等于不打自招!”邓绍煜的声音显得异常苍老阴冷,“这样就算暂时圣上不动我们邓家,日后总有秋后算账的一天!”
“那…那怎么办?”邓文明吓得惊出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地道,“金吾四卫的那些人,父亲又不是不知道,飞扬跋扈惯了,又与其他卫所关系密切。如果我们不说话,他们一定会认为邓家是默认常胤绪的做法。等到出了事,最后还得牵扯到我们。如果说话,又如父亲所说,更惹圣上猜忌。这可如何是好?”
“跟那些人什么也不要说,说什么也不对。”邓绍煜老谋深算地道,“这几天如果他们要见为父,或是要见你,就托病一概不见。如果他们够聪明,自会斟酌慎重行事。如果看不透,那咱们也救不了他们,即使将来攀咬到咱们身上,咱们也有法子撇清。也用不着见王在晋、袁可立,咱们说什么他们也不会真信的。现在能借力的只有杨公,你去吧!”
邓文明只得领命退出院落,天刚一亮,连早饭都没心思吃,摆轿直奔南京国子监而来。
南京国子监又名应天府书院,是南京最为宏大的建筑群之一,乃是明朝在江南地区的最高学府,有近万名学子在此读书,目标自是通过科举,步入仕途。
别看邓文明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南京,国子监却从未来过。他在轿中边走边看,只见这座学府北抵鸡鸣山,西临进香河,南至珍珠桥,占地极广,建筑亦极为宏伟。隔着朱红色的院墙,就可以望见正堂彝伦堂高大挺拔的屋脊。
到了国子监门口落轿、通禀之后,邓文明从侧门进入,穿过左右两侧一间挨着一间的藏书阁,过了头道院,眼前的景象更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开阔的庭院内,至少有数百名监生正在集体打拳,呼喝之声不绝于耳。此时还只是清晨,天气还凉得很,这些学子却练得通身是汗,与邓文明印象中那些摇头晃脑、满口之乎之也的读书人完全不同。
穿过人群,只见彝伦堂门前坐定一人,身形瘦削,面色黝黑,膝盖以下的衣袂中空空如也,显是没有双足。但他的神情却是潇洒自如,不时指点着某个学子道:“你,再用力些!连套拳都打不好,就做了官也是庸官、懒官,害国害己!”
邓文明赶紧上前深施一礼道:“杨公在上,学生邓文明有礼了。”
他口中的“杨公”,其实就是名动天下的“东林六君子”之首、现任南京国子监祭酒杨涟。在南京姓杨的人很多,姓杨的年长官员也不少,但一提“杨公”,都知道指的就是杨涟,杨涟的名气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此时杨涟看了看邓文明,语气淡淡地道:“原来是定远侯世子,真是稀客。残疾之人有失远迎,还望世子不要见怪。”
邓文明一听杨涟的语气,就知道对方对自己并不感冒,心中暗道父亲果然有先见之明,这位杨大人当年连魏忠贤都敢参,哪会把自己放在眼里。
果然,寒暄几句以后,杨涟直截了当地道:“贵府是勋臣之后,嫡长子可以袭爵,其他子弟亦可荫袭武职。国子监却是学子读书以求入仕的地方,不知世子来此有何贵干?”
邓文明心中暗叫厉害,看这架势,要是没什么大事,杨涟还真要给自己下逐客令了。于是赶紧赔笑道:“学生不过是黄口孺子,何敢来国子监打扰杨公授业。实是家父想来拜望杨公,怕来得冒昧,又有宿疾在身,故此着学生先来通禀一声。如杨公有暇,学生回禀家父,家父才好前来。”
杨涟先是一愣,随即敛容道:“久闻定远侯贵体抱恙,已有数年不出府门,不知屈尊来见杨某所为何事?杨某当然欢迎,定远侯来时,当降阶相迎…”
邓文明赶紧小声道:“学生来时,家父特意叮嘱勿要张扬,勿要劳动杨公。一个时辰以后,就如学生般直接进来就行。”
杨涟更加诧异,吩咐一声道:“今天的早襙就到这里吧。我今日有事,早餐后改上地理、数学,《孟子》晚课有时间再讲吧。”
邓文明听得一头雾水道:“敢问杨公,学生虽愚钝,也曾读过几年书,四书五经虽未通读,好歹知道名目。却不知这地理、数学,是何学问?”
杨涟拈须微笑道:“哦,这是当今圣上为国子监新增的课程。地理乃是研究方位、山川、气象的学问,并非风水堪舆,为官者不可不知;数学乃是研究数量、结构、变化的学问,亦非止算数那么简单。今岁恩科,考到不少这方面的知识,不学要吃亏呢!”
邓文明更是惊诧不已。他原想趁父亲没来,在国子监好好参观一番,没想到刚过片刻,家仆就来通禀:“侯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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