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六年十二月初四,癸亥。
千里元江,出于点苍,途经哀牢,在大境内汇聚了千溪百川,流入交趾,即为富良。富良江水,奔流直下,切过交趾西北高原,夹裹着大量泥沙,倾泻入海,水色因而褐红,就算江口几十里外海面上,仍是泛着淡淡血色。
富良江口之南六十多里的一个海湾内,八十艘各色海船在混红的海水中载浮载沉。冬季的珠母海北部湾旧称风浪不兴,从昌化至此处,三天水程,八百里航路,赵瑜所率的东海舰队就只损失了一艘车船,远比预计中要少。且那艘车船并非倾覆,仅仅是缆绳断落罢了,按照赵瑜事先下达的命令,掉队的船只自行返回昌化港,并不需要担心它的安全。
在这个海湾中,东海舰队花了两天时间,搬运物资,调配人力。把两个野战营配下的一千五百人和两千水兵都转移到二十多艘车船上,除此之外,配属于这三千五百人,数以千计的军械、粮秣、物资也都转运了过去。期间,费了不少手脚。若是在港口中转运,最多只需半天,但现在却是在海上,这么多人物资的转移,只用了两天工夫,已是东海军训练有素的关系了。
费时虽多,不过到了今日午后,所有的工作也终于结束了。八十条船、五千军卒,皆已准备就绪,翘首以盼,只等主帅赵瑜一声令下,便杀奔升龙府,只是旗舰龙王号上的战旗却迟迟没有升起。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升龙府!李乾德!”龙王号上,赵瑜一捶桌案,腾地跳起。他光着脚板在宽敞的主舱中来回踱了几步。仍压不下心中的郁气——升龙府外,竟然驻扎有十几个营盘,数万大军!
斥候带来的这个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不符东海所搜集的情报。但这斥候向来为赵瑜信重,办事稳妥,并非信口开河之辈。若非如此,赵瑜也不遣他带着一支斥候分队乘车船当先入江侦查。既然他如此肯定,赵瑜也不得不信。
他娘的!狗日地!入他的先人板板!……赵瑜用他所能记起的所有脏话,在心里不断诅咒着他这见鬼地运气。“这辈子打仗都没顺过!”他终于骂出声来。
浪港寨时,他算计着父兄,却冒出个章渝;衢山军时,他谋算着郑九,却被郑家先一步杀来;到了如今,他对付交趾,不成在他面前突然多了数万兵马。这下好了,李乾德捉不到,升龙府也打不了,原先的计划就这样废掉了。
在舱中大踏步地绕了几圈。待心情稍稍平复。赵瑜看向垂手肃立在舱中央地斥候。那斥候低头看着地板。目不斜视。仿佛没有注意到赵瑜刚才地失态。他满面风尘、疲态毕露。三百里水路。连带着侦查。他只花了不到两天就走了个来回。虽说真正累着地是下面蹬着车船踏板地奴工。但他地侦查工作也决不很轻松。
“这两日辛苦你了。先下去歇歇罢!”赵瑜说道。他一时不查。在手下面前大失风仪。心情更是糟糕。
斥候躬身退下。
待他一退。陪侍在侧地赵立刻叫起:“二郎!交趾怎前准备?”
“我怎么可能知道。反正不是靠算命。”赵瑜不认为交趾君臣有未卜先知地能力。那条护国黄龙更不可能托梦给他们。“但要说是未雨绸缪。那交趾人未免也太看得起东海……难道是交趾在东海有内间?”
赵一惊。但略略一。旋即摇头。“时间对不上!”
“……是啊,时间的确对不上!”赵瑜叹道。“交趾常备兵只有一万多。要临时动起数万兵,没有一个月根本做不到。而一个月前,我甚至还没有回台湾岛!……李乾德的这些兵,也许不是在防备我们。”
“难道是在防备大宋?!”
“怎么可能!?”
“也是!”赵点点头,“广西若有兵力调动,绝瞒不过我东海的眼线。何况琼崖未平,桂州的经略相公不有心情找交趾麻烦。难道是占城和真腊?”
赵瑜摇摇头,占城、真腊的不论兵力、人口都无法与交趾抗衡,要不然,李乾德也不毫无顾忌的派出捕奴队杀入两国境内,“那两国兵力太弱,不主动进攻,更不值得李乾德如此应对。”
“若不是在防备我们这四方……”赵边边说,“那要么是因为交趾国中有乱,要么就是李乾德准备出兵!”
“交趾国内应该不有乱!”赵瑜否决了其中一个猜测。“这两年交趾都风调雨顺,民心安定得很。也不可能是属臣叛乱,李乾德毕竟已经当了四十多年的皇帝了。”
“地确!”赵点头道,“四十年皇帝,威名深入人心,的确不应该有人敢反乱。”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赵瑜解释道,“李乾德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现在已年近花甲,来也没几年好活了。而且他又没有亲儿子,等他死后,国内必然有乱。到时再做反,不是更容易?没人蠢到舍易取难地!”
“那就只剩出兵?是大宋,还是占城、真腊?”
赵瑜皱眉着,最后还是摇头:“很难说!对大宋,这点人有些少,对真腊、占城,好像又多了点。相对而言,对付占城、真腊两国的可能性高些,不过也不能排除他对广西趁火打劫的可能……李乾德毕竟是个有野心的人!”
“既然如此,二郎,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是不是等交趾出兵后,我们再趁机进攻?”
“那要等多长时间?!何况我们八十条船聚在这里,根本瞒不住人。听到我们出现的消息,李乾德还再出兵吗?”赵瑜瞥了赵一眼。他问道:“你们参谋室难道就只做了一套预备方案?”
“……当然不是!虽然没过升龙府集中了交趾举国之兵。但未雨绸缪的工作我们一直在做,现在地情况当然也早有应对的备案!”
“那不就结了!”赵瑜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对舱门外大声喊道:“来人!”
他的亲兵应声从门外闪了进来。
“升旗、吹号。让头领们来此议事!”赵瑜命令道。
两刻钟后,两个野战营、三支分舰队的正副都指挥使,以及五支队伍的参谋长,还有直属赵瑜的几个参谋,总计二十多人,都乘着联络船,赶到了龙王号上。
作为东海军的总旗舰,赵大当家座驾,龙王号上的主舱足够宽敞,近乎于奢侈地浪费着船上宝贵空间。这主舱通常做议事厅用,就算挤进百十人,也绰绰有余。现在仅仅站了二十几人,倒显得有些空旷。
等头领们都在自己位置站定,赵向他们通报了斥候带来地情报。听到升龙府现在的兵力足有数万,众将一片大哗,不过严肃地军纪和赵冰冷的眼神,很快让他们闭上了嘴。
待舱中重新安静下来,赵瑜对赵道:“兄弟,你把二号方案念给大伙儿听听!”
“是!”赵向赵瑜一欠身,转身面对众将,“既然升龙府内的兵力十倍于预期,原先的方案已然不再可行。不过对于现状,参谋室也早有准备。升龙府我们无力攻打,但李乾德征调兵,升龙府以外的州县兵力必然空虚,对付他们,对我军来说,轻而易举。”
“那李乾德怎么办?”一人问道,“不是要活捉他吗?”
赵看去,却见是是野战第一营的都指挥使陆罡,他是赵瑜的亲信爱将,所以敢第一个出头。赵解释道:“我们攻打州县,目的不是为了抄掠,而是要将升龙府的兵调出来,以方便我们突袭。”
“李乾德这么容易上当?”
“如果听到自家的州府被人攻下,坐拥数万大军的李乾德怎能坐视不管?只要把那升龙府外的数万大军调离三天,就足以让我们成事。”赵走到一边,拉开舱壁上的帷幕,三尺长宽的珠母海周边地图,立刻展示在众人眼前。
赵拿起一根小棍,指着珠母海西侧的海岸线,“交趾海岸绵长,北接大宋,南抵占城,防卫疏松。沿海有四州府,由北至南,永安、清化、安、茶虏。只要我军选取其中一处攻下,把交趾大军引来,便可从富良江乘虚而入。”
“那准备攻打那一处呢?”
“只有清化!”赵沉声道:“其他三州,就算被攻下,李乾德也不把数万大军全都派出来。但清化不同,它是交趾四府之一,在其国地位极重,如同杭州在大宋的地位一样。只要打下清化,李乾德必然尽起大军来攻。而且攻打清化还有最有利的一点——我们现在就在清化府治内!只要南行五十里,再沿河上溯三十里,就能抵达清化府城。只要现在就出发,一切顺利的话,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就能坐在清化府城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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