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四月初九,甲申。西元1119年5月19日
复州州治的永宁县城外,连通南北的官道边,数以千计的战马分作几十群,散布在一片宽广草甸上。厚实的草甸之上绿草茵茵、繁花点点。被完颜娄室置放海峡这一边的马匹们,悠闲地啃食着新生的嫩草。百十个奚族和契丹牧手,在马群外围轻轻摇着鞭子,把跑远了的马儿赶回大队之中——虽然女真人也养马,骑兵的素质这时候更是冠绝天下,但他们毕竟主要还是以渔猎为生,真要放牧起大群的马匹,还是要靠这些从娘胎里就赶马逐草的游牧民。
草甸之上一派悠然自得的景象,西南几十里外血腥杀阵仿佛与他们毫无瓜葛。不论是奚人还是契丹,都不在意女真人的胜败,若是长生岛的守兵真能杀败完颜娄室的大军,这些牧马人也不介意换个主子,这年月,投哪里不是投?能混顿饱饭,保住性命,谁管他上面的是哪族人?
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女真百人队,那群监视者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任务,都翘首望着西南。自前日海峡中的船只木筏尽数被毁,与大军失去联络之后,他们便成了那副模样。完颜娄室留在海峡这边的两支猛安千人队,尽出自他麾下的万户,其中多是娄室亲族的七水部众,有别于金主阿骨打的那一支系。若是完颜娄室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七水部,肯定被那些垂涎已久的宗室们给瓜分掉。
牧人们当然不知道七水部众心中的忧虑,在他们眼里,所有的女真人都没什么两样。各个趾高气昂,从来不把他们这些外族人当人看。能看到女真人愁容满面,也让他们心中大畅。
低头进食的战马突然一个个抬起了头,耳朵向各个方向转动着。牧手们心中刚刚升起一点疑惑,为何马儿如此紧张。一阵紧密的蹄声,隔着已经被废弃的永宁县城。从北极速而来,传入他们的耳中。
牧手们一阵喝叱,马鞭挥得噼啪作响,急急忙忙的把战马向大营处驱赶。而一边的女真百人队则取出弓箭,向蹄声来处迎了上去。蹄声如此迅疾,又不知是敌是友。一切还是小心为是。
只是半刻钟后,当一面素白地大旗出现在眼前,百人队却连忙下马,跪伏在路边——那是南部都统完颜斡鲁的大旗。心中却不免有些奇怪,向辽阳报警的信使昨日才刚刚出发,但怎么今天完颜斡鲁就赶来了?要知道,辽阳离复州可是有六百里地。
转眼间,完颜斡鲁便从他们身侧冲过,身边数百亲兵围着他直奔北信口的大营而去。辽阳离复州虽有六百里。但他昨日是在离此更近一点的辰州,当他听到完颜娄室被困长生岛,便放下手上的一切事务。连夜赶来复州。三万多人被封锁在海外孤岛之上,其中还有一万本部女真。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简直不敢象。
到现今为止,金国地本部女真也不过六万骑,若一下丢了六分之一,这损失几年内都无法弥补。而且损兵还是小事,若大金费尽千辛万苦才建立起的百战百胜的威名,因此而瞬间崩溃,那刚刚被征服的各部族。相反咬一口的,不知有多少。
忧心如焚下,完颜斡鲁快马加鞭,狂风般冲进北信口的大营。
“究竟是怎么回事!?”站在大营中央。完颜斡鲁冲着留守地将官们一阵大吼。他已经快六十了。按一般女真人地寿数。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可他骑着马奔驰了一夜。却依然中气十足。
统军地猛安上前回话:“一开始都很顺利。但等大帅过海后。东海蛮子地船就冲过来把所有地船只筏子都毁了。”
“都是那个卢克忠。说什么用火船抵挡东海蛮子地车船。可是东海人地船一来。那些火船一撞便翻。”另一个将领也上前说道。
得两人带头。其余将官纷纷破口大骂。把海路被封锁地责任全推到了卢克忠身上。
完颜斡鲁地双眉拧了起来。卢克忠是他地人。他们骂卢克忠。也就是在骂他。他不耐烦地抬头看着远处。三四里外。一圈塌了半边地土墙是永宁县城仅存地一点残迹。他不喜欢来这个地方。因为东海人地关系。这几个月来他多次受到北面地斥责。而曷苏馆部地首领胡十门隔几天就跑来辽阳向他哭诉。再看看眼前。这地方惹人厌。人也惹人厌。他对这群嘴里乱喷唾沫星子地蠢货厌烦透顶。
“闭嘴!”完颜斡鲁举起马鞭狠命抽了几个叫得最响地。大骂道:“怎么一个个碎嘴地就像林子里地鹧鸪。还有半点女真汉子地样子?你们是娘们儿吗?!……”
周围顿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无人再敢多话。
喘了几口气,斡鲁问道:“粮草呢?娄室那里还有几天的粮草?”
犹豫了片刻,那个猛安小声回话道:“正兵都随身携带了三天的口粮。”
“随身携带?就没有另外运粮草过去?!”完颜斡鲁立刻追问。
猛安的声音更低了三分:“运过去地都被烧了!”
“什么!”斡鲁侧着耳朵才把话听清,一下跳起来大叫。若没有其他粮草,正兵的三天口粮,加上两万民后,甚至不够一天吃的。他双手抱头,痛苦得难以自抑,捶胸顿足着:“若是粘罕注1领兵,定不有如此大错!我女真的一万儿郎啊!娄室啊……娄室,你怎么就这么犯浑呢?!”
完颜斡鲁的兄长撒改之子,完颜粘罕——不过他心向汉化,更喜欢被人换着宗翰这个汉名——乃是金国中最出色的将领之一,起兵伐辽,劝阿骨打称帝,都有他的功劳,论起功劳不在完颜娄室之下。不过这话在七水部众听来,却甚为刺耳。不过众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完颜斡鲁与金主阿骨打是堂兄弟,他的父亲完颜劾者还是阿骨打之父劾里钵金世祖的长兄。只因祖父乌古认为其父性格柔和,可治家务。便失去了继承完颜部大位地资格。不过作为补偿,他地兄长完颜撒改却是现今的国论忽鲁勃极烈,也就是大金国相,而他则成了南部都统,迭勃极烈。若论权位,他们兄弟几个也只比阿骨打地那一支稍逊。
“给你们三天……立刻打造木筏船只。不管东海人地船有多厉害,必须把粮草给运过去……”
斡鲁的话音未落,营门处突的响起一片欢呼声:“胜了!胜了!”一群人在那儿大叫着。
很快,一个士兵被带到了完颜斡鲁的面前。他的发辫上,衣袍上,都是白花花的盐渍,显是从海上游过来地。
“娄室胜了?!”斡鲁急问道。
“禀勃极烈!”娄室的信使,声音大得响彻了个营地,他得意洋洋:“大帅昨夜已经攻破了长生城。东海蛮子在岛上的残余,已被包围在城内的堡子中。大帅有言,两三日内。必能将其尽数歼灭!”
这时候,东海蛮子在长生岛上的残余正在寨堡的城头上,轻松自在的看着底下的金人在炮火中争相逃窜。自攻入城中后,金人已是第三次组织进攻,他们抬着从城内拆下的房梁,试图把寨门撞开,但结果却如前两次一样,堡中所装备地火炮,让所有冲进城堡下五十步的敌军。都没能再退回。
守兵们大半已经好好睡过一觉,养足了精神,十分惬意的一边看着热闹,一边举起重弩,居高临下地点杀着金兵。互相之间还打着赌,从城下挑出一个跑得最快的金人,赌谁先能射中。
当还在坚守城墙的时候,陆贾还苦恼着麾下的士卒没有时间休息,但撤到堡中之后。他担心的却是士兵们不太清闲了——有大大小小近二十门火炮压制城内城外,除了几队炮兵,堡中的其他士兵,唯一的工作就是看热闹。
东海的制式棱堡,四个角楼都向外突出,其实就是四座五边形炮楼。角楼分上中下三层,最上面一层中,各安放了一门四寸城防炮,由于棱堡建筑在一丈多高的土丘上。墙高也有三丈多。这几门城防炮便能越过镇子地城墙,直接攻击城外的敌军。而中间一层。几门三寸炮则被用来压制城内各个角落。至于最下一层,只比地基高出三尺,长条状的炮眼甚至可以让小孩子爬进来,每一座角楼的最底层都有两门三寸短管炮,它们的目标是寨堡之下的敌军,当相邻的两座炮楼互相配合起的时候,来自两侧的交叉火力,可以将所有来犯地敌人打得粉身碎骨。
一团团硝烟升了上来,金人终于停止了无谋的攻击。现在开火的仅仅是最下面的短管炮,无数铅弹像割草一般把冲到堡垒下的敌人一炮扫清,收割了他们的性命,攫取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的鲜血给城堡的地基染上一圈红边。
陆贾在城上放声大笑,这样轻松地战斗比起苦守城墙实在好得太多。堡中有水有粮,不予匮乏,士兵们又能论班休息,保持旺盛地战斗力。战斗时,守兵能把敌军当靶子一样瞄准射击,而敌人的弓箭却伤不到城上守兵分毫,这样地战斗,与其说是厮杀,不如说是演习。前面刚破城时,金人们还在欢呼,但现在,他们怕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完颜娄室计穷了!”黄洋放下望远镜,轻快的说道。就在刚才,城外的大纛下,完颜娄室刚刚亲手砍掉一个当先脱逃的军官的脑袋。那个倒霉蛋的首级,正由外而里,向城中传来。
陆贾盯着城外的大旗,道:“要是完颜娄室能走得再近一点就好了。”若是完颜娄室能走进城中,陆贾就立刻动用全部的火力,把他留在城内。如果斩首战术成功的话,甚至不需要援军,三万金人,他只靠长生岛上的兵力就能一口吃下。
只可惜女真主帅现在所处的位置,远远超出了城防炮的有效射程之外。平日试射时,城防炮所瞄准的最远距离的目标,都是一里半之外,长十五丈高一丈的木栅——这是以步兵军阵为假敌而设计出来的靶子——命中率平均起来只有十发中三。甚至不到百分之五十。这样地准头,要对准两里地外,就算在望远镜中,也只有小指尖大小的完颜娄室,命中的几率不比长生岛冬天不下雪的几率,高出哪怕那么一丁点。
黄洋推测道:“俺。应该是这两天的炮击,让完颜娄室知道了城防炮的射程,所以才一直留在城外,不肯进城。”他对着陆贾笑道:“都说完颜娄室智勇双全,来这点头脑还是有地。”
陆贾笑了一声:“完颜娄室为人还真是谨慎,若不是他不识水战,把他骗过海来,还真不这么容易。”
“不管他再怎么谨慎,毕竟已经上了岛。现在他对我们束手无策。这堡子他攻也攻不下,退也绝对舍不得退。前无去路,后无来路。真正被包围的反而是他。”
“把那寨子给我围起来!”完颜娄室命令道。这是无奈之举,他对着眼前这块巨大的拦路石一筹莫展,长生寨寨墙太高,堡里的武器威力又大得恐怖,冲上去的士兵都没有一个能囫囵个的回来。再向上面填人命进去,也不见得有多少用,只让因攻破城池而刚刚鼓起的士气彻底崩溃。
换民上?
完颜娄室摇了摇头,没用的。这寨堡不是城墙,就算不连地基。高度也比城墙高出两丈还多,要靠人力再堆起一座能登城的土坡,至少要七八天。这还得以东海人不动用那种恐怖武器为前,才能做到。
何况连续两天地攻城,民们早已是筋疲力竭,其损伤也超过两成。体力、精神都不足以再次发动进攻。若是再逼迫他们,至少有成的可能引起叛乱。在民们的一双双眼睛中,完颜娄室清清楚楚地看到遮掩不去的怨毒。一旦民们觉得比起女真来,东海人更加可怕。那反抗就是免不了的了。
这些人两三天内已经很难再用了。完颜娄室觉得这两天还是不要刺激他们为好,人肉也得换成马肉,他儿子率领的那队铁骑所仅存的两百匹战马,省着点至少能抵三四天——只是可惜了这些百里挑一的良马——反正镇子已落入手中,堡中的东海人也是插翅难飞,再办法解决掉后勤的问题——他不认为海峡中的东海车船能连续十天不停地在海中巡视——至少这一仗应该是不输了。
狠狠地再盯了一眼矗立在镇中的堡垒,完颜娄室转身回头,返回大营。
在确认了完颜娄室不进城之后,陆贾终于放弃了炮轰敌军主帅的打算。他的眼睛落到了城中的金人身上。完颜娄室安排在城中的队伍。大约有五千人。多半是奚人和契丹。他们的工作是防止寨中残敌从港口逃跑,而港口中升腾起的火焰。也让人知道,他们的确是用心去完成任务了。
虽然心知用石块砌起地码头和栈桥不毁于火海,陆贾仍忍不住心头火起:今夜就拿你们开刀!
夜渐深。
三更时分,除了几队巡逻兵,镇子里的金兵大半都进入了梦乡。虽然商号和镇民们的财物都搬去西岛,但床铺却搬不走。契丹人和奚人多是第一次睡在床榻上,感觉很不习惯,但温暖的屋子,却比四处漏风的帐篷要舒服的多。
但就在这时,沉寂半日的长生寨火炮,却再次开始了轰鸣。不再只有扫荡士兵、发射霰弹的短管炮,而是能破墙拆屋、一炮便能毁掉一间屋舍的城防炮。黑洞洞地炮口,对准了进驻了金人地屋子,一个接一个的点名,
尚在睡梦中里地金兵,被剧烈的炮击声惊醒,连衣甲都来不及穿起,便冲到街上。镇内的街巷中,一阵狼奔豕突。但还有许多人,却永远的安眠在崩塌下来的房屋废墟中。
呵呵!黄洋在城头上笑着:就让你们尝尝睡不好觉的滋味!
第二天,完颜娄室撤出了在城中枯守了一夜的士兵,却又另外派了三千进驻城中。这一次,他们选择的驻地离寨堡远了些,但仍然堵住了寨中守兵退往港口的道路。
拼消耗吗?……好罢,看你能耗多久?陆贾冷笑。
这一耗,就是三天。
在长生岛南十余里的地方,有三座小岛,按照方位,分别起名做东岛、中岛、西岛。
从长生岛撤出来的三千余人,已经在西岛上等待了七八天。虽然每次来给踏车奴工换班的几艘巡海船,都说长生寨依然在东海军手中,但人们看到十几里外镇中地烟火时,却不得不怀疑长生岛已经落到了金人之手。
不安在一日日的累积,为了安抚民众,岛上的东海官吏费尽了口舌。而高明辉,明面上的陈家商号长生分号二掌柜,实际的东海参谋部职方司东北房副主事,也不得不多次出头帮着弹压骚动。
但几日下来,他也开始觉得精疲力尽。这几日,只要空闲下来,他就南面的沙滩,向海上张望,可总是失望而归。
今天,他再一次来到海边,却发现那里早站了两个人。
“是蔡官人?”高明辉问道,他早已不记得几年前与蔡倬的萍水相逢,但这几日在蔡倬刻意接近下,也算是能说几句话的熟人了。
蔡倬回头,指着海上极远处,问道:“高小兄弟,那些是什么船?”
高明辉一惊,忙向远处瞧去。只见蔡倬所指的方向,从海平线下,一艘接一艘的海船升了上来。先是桅杆,继而是甲板,然后艘船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几十艘船只排着单线队列,向这里疾驰而来。高明辉心跳得越来越快,在海上,能排列出这样齐队形的只有东海的战船!
随着那些船只越来越近,一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狂喜出现在他的脸上:“是龙王号!是海龙旗!!是大王来了!!!”
下一刻,万岁的呼喊响彻了全岛。
注1:此人便是《说岳》里的名人,女真名将。真名其实是粘没喝。不过本书里还是从权好了,省得大家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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