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离开书房时琳琅正守在门口,薛绍拉起其中一个就叫她带,准备直奔平公主之所在,却正巧看到程务挺在那里呵呵的傻乐。薛绍再一看那几个跟着一起来的千骑卫士,个个鼻青脸肿蔫得像六月地里的枯藤死瓜,没了半点脾气。
“不服?再来两下!”程务挺笑道,“老玩了几十年角抵,从来没遇到过对手!——就你们这几个小鬼,我老程一膀甩翻十个!”
薛绍顿时无语,都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口,程务挺居然还有兴趣和这些小兵蛋|们玩摔跤!
“恶来啊,恶来!!”薛绍跑到他身前,左右手捂着他毛茸茸的络腮,啧啧的``道:“好头,真是一颗好头!”
“啥意思?”程务挺一时有点发懵,“你想要,那便拿去呗!”
“我是挺想要的。”薛绍面带微笑的长吁了一口气,“所以你要好好保存,随时等我来拿!”
“行!”程务挺一咧嘴,答应得很爽快。
薛绍一撒手飞快的跑了,琳琅也飞快的跟了上去。
程务挺看着薛绍的背影愣了半晌,恍然一怔,总算是回过来。
“这么说……他真的把我这颗头给保住了?”程务挺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看来他在那个老娘们儿的心里,还真是挺有份量!”
“在说什么呢?!”
冷不丁的从程务挺身边传来一声低斥,声调有点怪。
程务挺回身一看,原来是武后的贴身内侍,正一脸不善的瞪着他。
“嗬嗬!”程务挺干笑了两声,“我就骂了骂我家里那个,见不得人的糟糠!——公公有何吩咐?”
“跟着来吧,后宣你觐见!”内侍宦官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程务挺满不在乎的呵呵一笑,抖了抖袖,迈步跟了上去。
进了书房。
武则天端坐于上位。
程务挺规规矩矩的参拜见礼之后,就是一片沉默。
武则天居下临下的看着垂手而立的程务挺,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桀骜不驯,难于掌控。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一向都是。
这么多年来,但凡这样的人多半都已经变作了死人,哪怕是自己亲族也未能例外。但是现在,她却打算放过眼前这个人。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程务挺。”武则天开腔了。
“罪臣在。”程务挺答话。
“你本是有大功于社稷的股肱之臣,奈何心生反意,意图不轨?”武则天开门见山的问。
“臣一时糊涂,请后降罪!”程务挺也不否认,并且马上以额贴地的跪倒下来。
“总算你迷途知返,未曾酿出大祸。”武则天用非常“官方”的语气说道,“但是身为朝廷重臣,但凡生出不臣之心皆是大错。念在你往日有大功于朝,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饶。”
“后只管降罪,罪臣无话可说!”程务挺跪地说道。
“薛绍对本宫说,朝廷只须将你当作一个废人扔在一旁,不管不问任你自生自灭便可。”武则天说道,“你意下如何?”
“臣一切罪有应得。哪怕是要取了罪臣这颗项上人头,也是理所应当。”程务挺毫不犹豫的说道,“若能留下性命得以善终,已是后莫大的恩赐。臣感铭肺腑,生难忘!”
武则天的眉头一皱,程务挺的悔罪态越好,她的心里却越发的有些不舒服。
——区区一个大老粗,不畏皇权不惧本宫,却偏偏服了薛绍!
这叫她心里怎生舒服?
又是一阵沉默。
程务挺跪在地上心里一阵打鼓,倒不是害怕,而是在反复琢磨自己刚才有没有说错话?该不会毁了薛绍的一番拼命努力吧?
武则天起了身走到程务挺身边来,抬了一下脚尖示意程务挺起身。
“谢后。”程务挺站了起来。
“薛绍很聪明,他的意思是,只要能够保你性命,其他再如何发落都是可以。”武则天说道,“你明白他的聪明之处么?”
程务挺迷茫的眨了眨眼睛,“罪臣愚钝,罪臣不明白。还请后赐教。”
“如果本宫不仅仅是赦免了你的死罪,还留你一个虚散官阶享有朝廷的禄米,衣食无忧得以安余生,便显得本宫心胸开阔以德报怨,并对你程务挺有了莫大的恩赐,好让你感恩戴德。”武则天说道,“现在懂了吗?”
“臣明白了……”程务挺的心里突然通通的跳了起来,怎么听她这口气,像是对薛绍有点不满了呢?
“但你的性命确实就是薛绍救下来的,本宫不占这种便宜人情。”武则天的声音很平静,让程务挺完全听不出她的喜憎好恶,只听她道:“若非是他一力作保,你确实早已经是个死人。非是本宫心胸狂狭隘容不得你,而是国家王法确实容不下你这种不臣之臣。哪怕是仅有不臣之心,也不可以。程务挺,你可明白?”
“臣……明白!”程务挺莫名的感觉到一丝心底生出的寒意,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起上了战场的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她都显得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换作是平常,自己随便抬一下手就可以抡死她这样的十个八个。
再一细细回想,程务挺自己也从来没有惧怕过眼前这个“老娘们儿”。可是今天,他突然改变了这个想法。
这个女人,可怕。
她仿佛能看穿任何人的心思,并且总能在他人心头的软|肉之上,准确的瞄上一根随时可能一击毙命的毒针!
程务挺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怕死,否则根本不会来长安。但他很怕自己牵累到薛绍……偏偏就是这么一丁点心思,被眼前这个老娘们儿一眼就看穿了。听她字字句句,从来没有拿他程务挺一家老小的性命在要挟,反而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薛绍。
这一枚毒针,她算是瞄得准了!
至于何时扎下何时毒发身亡?
仿佛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扑通!”
程务挺跪下了,额头几乎是贴着武则天的鞋尖,“后,臣罪该万死!!臣悔不当初!……就请你老人家下个令,将我这颗该死的项上人头一刀取走,臣也就不用在悔恨与愧疚之中,煎熬余生了!”
“本宫,说不杀你,就一定不会杀。”武则天转过身,慢慢的走回了她的座位,抚一抚袖,安然的坐了下来,“至于你,你应该好好的活下去。否则,就辜负了薛绍那一番肝胆相照的热血赤诚。”
“……”程务挺无语以对。这个套,已经牢牢的套在了自己的头上,再也解不开。如果自己以后再有半分的不轨言行,哪怕是私下里骂了一句老娘们儿,非但是对国家社稷的大不忠,而且是对薛绍的大不义。
“你可以回去了。”武则天说道,“你的事情,朝廷不会大肆宣扬公然下判。你就在家里一面料理好令郎的丧事,一面等侯朝廷的发落。”
“罪臣……告退!”
“记住了,以后,要好好的活着。”
这轻言细语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铁锤一样敲打在程务挺的心头。他生平头一次真正的唯唯喏喏的退了出去,心中一片森寒之意。
内侍出来传令,叫千骑卫士护送程务挺回家。
那些个鼻青脸肿的千骑卫士们上了前来,原本是对程务挺有些惧意不敢离得近,但现在却发现他整个人和之前判若两人。非但气势全无精神萎靡不振,连脸色都有些发白,背后的衣襟都有些汗湿了。
那些千骑们顿时又来了精神,“我当你有多大能耐。见了后她老人家,还不是吓得尿了裤?”
“哈哈哈!”一片哄笑之声。
程务挺表情木讷的朝前走,嘴里喃喃的道:“,你们只管来欺。”
“哼,老匹夫!”千骑们碎碎的骂。若非碍于是在殿内,倒有几人真的想要上前来动手揍他一顿。
“打从今日起,昔日的恶来程务挺,就只能是混吃等死苟延残喘,连死活都不能自己做主。”程务挺无视了那些小卒们的谩骂,凄然一笑,仍是喃喃的道,“早知今日,还不如早一些马革裹尸,落得干脆一了了……”
……
薛绍风一样的冲到平公主所在的产房,远远就听到了平公主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当场就被吓了一个心肉跳!
在薛绍的记忆里,自己真的很久没有过这种害怕的感觉了,眼下却真是感觉心脏都在抽搐了一般,全身都紧绷了。
“安然!!!”
大叫一声,他就像一匹烈马那样冲向了产房。
“驸马留步!”宦官朱八戒和几名侍女拼死拦在门前,“房内血污不净,驸马千万不可入内!”
“滚开!!”薛绍大吼一声,将拦在身前的几个人全给推开了。
“驸马留步!”
一声低喝,马上一条人影忽闪似的拦在了薛绍的面前。任凭薛绍用足了力气也一把没将他甩开。
薛绍稍稍回神定睛一看,杨思勖!
“驸马息怒,稍安勿躁。”杨思勖马上拱手拜揖,说道:“房内有宫中的彤史稳婆和御医照料,公主必然平安无恙。驸马进去反倒会惊到了公主和彤史御医人等,于事不利啊!”
这么一说,薛绍总算是冷静了下来。连连点了点头,“好吧,好吧……你你,你赶紧进去跟他们说,无论如何,要保母平安!”
“是!……驸马尽管放心!”杨思勖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琳琅连忙上前来,左右给薛绍擦汗。这时薛绍才发现自己满脸满头的全是汗,就像是被一桶水淋过一样。
房内仍然不断的传出平公主凄厉的惨叫声,后来她还高声喊起了“薛郎薛郎”,一声声都像是钢针一样的扎在薛绍的心头,让他好不难受。
“母平安!好了吗?……母平安!好了吗?”薛绍怔怔的盯着产房的大门,嘴里只念着这两句。
琳琅看着薛绍这样,是既惊讶又羡慕……一直以来,她们还从来没有见到薛绍如此的局促不安甚至是惊慌失措。
所谓关心则乱,看来平公主在他心目的地位,确是无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