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很久了,还是没到家。
准确的地说,她已经不知道家在哪里了。
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可是她必须走,只有走得远了,才不会想起,才不会看到。
她所在的村子生存在沐国与怀国的边境,原本安宁和谐,却到底还是被两国交战所牵连,一夜之间便消失了个干净。
到最后剩下的,只有她一个人。
这或许是一个幸运的结局,但却也是一个不幸的开始。
她带着一身的伤,沿着河岸走,却没有喝一丁点的水。那水里仿佛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催促着她一直走,不停地走。
但总有那么一个极限,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她终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好希望自己不要醒来,就这样死去也好,她想爹娘了,想村子里给她槐花糕的王阿婆了。
但她最终还是醒了过来,睁开眼没多久,就看见有个人正往河边走。
那人粉面桃腮,青丝绾髻,牵着一匹漂亮温驯的骏马,一看就与她之前所在的那个小村子格格不入。
“喂,你怎么躺在这里啊?”
语气里带着些骄矜,是她没见过的那种傲气。
“我……”甫一开口,她就被自己嘶哑的嗓音给惊住了,不过也是,她很久没喝过水了。
“呐。”那人解开装水的羊皮袋,朝她嘴上倒了几滴,然后趁她张嘴,又多倒了一些。
她很快被水呛到,费力地咳了起来。
“你肯定是偷跑出来的吧,不过我也是。对了,我叫孟春月,你跟我长得这么像,不如做我妹妹吧,就叫孟春雪,怎么样?”
孟春月直接按照自己的想法,给她定下了后来的人生,其实对于孟春月来说,像她这样的,以前只能给她做丫鬟,还是负责外院洒扫的。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也没钱买个丫鬟。
其实这样也好,孟春雪想,她也不太愿意想起自己原本的名字了。虽然除了一双柳叶眉,她和孟春月再无相像之处。
等她恢复的时间里,孟春月去河边装了一羊皮袋的水,然后让马自己吃草,她则和孟春雪讲了许多话。
一个人在路上行走,对孟春月来说,是很憋闷的。
于是孟春雪知道了很多关于孟春月的事情。
孟春月是怀奕城孟家的大小姐,如若她好好待在家中,便是一世荣华。可她偏不,在被指婚嫁给一个非自己所爱的人后,花了三年时间出逃,如今,是逃出来了。
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如此任性,丢下自己两岁大的幼子,便不管不顾地去追寻自己所谓的喜欢了。她能这么做,是因为她还有本钱,她还年轻,还漂亮,还有着不谙世事而孤注一掷的勇气。而这些,都不是孟春雪所拥有的。
她才十四岁,瘦瘦干干的,手指上都是做农活而生出的茧子,从离开村子开始,她的目光里就没了那种鲜活的力量。
而孟春月呢?她有一双点漆的目,那般好看,即使是忧愁时,也像是含了秋水。她的声音,比孟春雪在山上听到的黄鹂鸟的鸣叫还要婉转动听。
这些都是她孟春雪羡慕不来的。
两个人去了沐国。
两国边境,其实还是比较乱的,孟春月不是很清楚路线,孟春雪更是没有出过村子,两人很快拐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上,遇到山匪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然后如同老套的话本桥段,有男人路过救下了她们,或者说是救下了孟春月,而孟春雪只是附带的。
那人名叫柳下宗一,模样生得俊朗,带着一个商队和护送的镖师,赶送一批货,所以才走了这条路程较短的小路,也刚好撞见了孟春月被劫的这一幕。
后面的故事便简单许多,男人的英雄救美,姑娘的芳心暗许,然后两情相悦,喜结连理。
这些都跟孟春雪关系不大。
柳下宗一将她们接进柳下府住下之后,和孟春月暗生情愫,两人来来往往,却都不怎么关注孟春雪,但也没亏待她,衣食住行都用好的供着,等孟春月成了柳下府的女主人之后,孟春雪的待遇就更加好了。
只是孟春月并不像当初说的那样,有多把孟春雪当自己的妹妹。她已经恢复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怎么会瞧得起当初一副下里巴人模样的孟春雪。
转眼几年过去,孟春雪安安静静地生长着,竟也出落得愈发漂亮了。只是她及笄三年了,还没嫁出去,是个老姑娘了。
孟春月似乎已经忘了这么一回事,根本没想过她当初认下的那个妹妹的婚姻大事。孟春雪心里清楚,也就没提。
纵使提了,也只不过是难堪罢了。
不过孟春雪到底幸运,在每月初一都会去庙里祈福的时候,碰见了正好也来替家里人祈福的征西将军。
“我好像见过你。”他这么说。
孟春雪仔细看了看他,竟也看出几分熟悉来。
“你……救过我一命。”
那时候两军投出的火石不小心砸了几颗到他们村子里,才让村子付之一炬。
沐国驻扎在当地的将士赶来时,整个村子已经没有一块好地了。
这人出现之后,眼疾手快地把一个小姑娘拉出了下一颗火石砸落的范围,却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就是全村仅剩的唯一活口。
征西将军的模样是打仗之人常有的粗犷,眉毛很浓,像剑,眼睛黑亮黑亮的,看着炯炯有神。孟春雪站在他身边,更衬得娇小了。
她扬起笑容,大概是不常笑,所以突然一笑显得更加让人移不开目光。
“当初谢谢你。”
征西将军爽朗一笑:“说什么谢,应该的。而且要是早些去……唉。”
他没再往后说下去,但其实后面的话两个人心里都清楚。
一来二往,两方又无婚嫁,顺理成章地,便定下了亲事。
孟春雪向孟春月提了这事,只不过没说对方是谁,只说自己打算嫁人了。
孟春月也不好奇,她问孟春雪需不需要准备嫁妆,孟春雪只要了一套头面,孟春月便没再问许多了。
征西将军是个直爽的人,也不在乎孟春雪出身如何、有没有嫁妆,恰巧孟春雪自己也不在意,两人一拍即合,婚礼也简简单单,在月老庙里,征西将军亲手给她套上了双镯,那是他用木头亲手雕的,虽算不上精巧,但满满的都是诚意。
婚礼上的宾客都是征西将军手下的将士,两边都没有亲戚。孟春雪担心戳到对方痛处,也就缄口不言此事,未曾过问更多。
孟春月只知道孟春雪已经嫁出去了,却不知道对方嫁给了谁,孟春雪也没提,只是偶尔会送些东西到柳下府。
一年后,两个人就多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只是孟春雪没有想到,征西将军的父亲是沐国唯一一个异姓王,而征西将军是异姓王最小的庶子。
异姓王薨落得突然,几个长兄也纷纷遇害,皇帝下令彻查此事,而远在边疆、一直不受重视的征西将军恰巧逃过一劫,也承袭了父亲的爵位。皇帝为了表达关心,安抚异姓王的势力,给了征西将军许多赏赐,孟春雪成了王妃,被封一品诰命,皇帝还亲自给予他们女儿封号,唤作定欣郡主。
他们搬进了王府,那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虽然孟春雪后来再没有身孕,但是征西将军从未想过纳妾,对她和女儿都非常好。吃穿用度,不比皇室子弟差,府里的下人不知道有多少溢美之词,说他们是神仙眷侣。
孟春雪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征西将军为人直白,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虽然治下极严,但对她们母女简直不能再好了。
可能是这一切实在美好得像一场梦,所以早晚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当初对异姓王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只不过异姓王势力盘根错节,不能一口气全部铲出,所以让最远离势力的那个来缓和一下罢了。如今时机已至,自然要斩草除根。
征西将军最后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一盘糕点前。
孟春雪后来才知道,那是皇帝暗中派人找了柳下宗一,最后让孟春月准备了一盘有毒的糕点,在她去寺庙祈福时装作巧遇,顺便赠予她。
是了,否则凭王府对吃食滴水不漏地检查,带毒的东西又哪里能到他们跟前?
只有孟春月,只有她送的东西,孟春雪从未检查过。
于是便害死了她的征西将军。
而她的征西将军,最后做的,不过是打落她手里还未动口的糕点,再掀翻了盘子。告诉她,糕点里有毒,不要碰。
但她却没办法去告柳下府的行径,她甚至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征西将军没了,她一个小小的王妃,皇帝怎么可能接见?何况事实到底如何,皇帝心里大概是最清楚的了。
征西将军曾经的部下中哪怕有愿意站出来为他们说话的,也都被革职罢免,抑或远放,再没有人能替他们说话。
而他们最疼爱的定欣,也走了。
沐三皇子确实利用过定欣,但定欣心里清楚得很,甚至与孟春雪说过,所以那无心之失,孟春雪虽不原谅,但也不想再多追究,她也没力气追究了。
定欣最后被天厥山的上仙带走,孟春雪想,她会过得很好,永远在阳光里,而不是自己如今所处的泥潭中。
后来的日子,孟春雪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的,那是一段很混乱,也很不令人愉快的记忆。
她流转于各个青楼楚馆,学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最后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但她到底还是做到了,她成功进入了柳下府,成了倍受宠爱的如夫人,而孟春月这个正室,早已不再受到柳下宗一的重视。
毕竟男人都是好新鲜的动物,孟春月到底是老了,又迟迟没有子嗣,大小姐脾气还重得很,怎么可能留住别人的喜欢。
只是孟春雪这时候已经不叫孟春雪了,连孟春月都没有认出她来。而娇生惯养的孟春月,又怎么可能斗得过一个辗转青楼许多年的孟春雪?
最终孟春月被打发到柳下府最冷清的院子里去,活得还不如府里得力的丫鬟。
甚至即使使了法子怀上了柳下宗一的骨肉,也没能改变多少。
后来剩下一对双胞胎女儿,被孟家派人接走时,也没给那两个女儿想过出路。孟春月如同当初丢下那个儿子一样,丢下了刚刚出生,还嗷嗷待哺的两个女儿。
只是想想,就冷血得令人心惊。
不过在最后,孟春雪当然告诉了孟春月自己的身份,当时孟春月那副怨妇的模样,真是比当初家破人亡的她还要丑陋,如此的面目可憎。
柳下宗一知道了孟春雪的身份,也没什么反应,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这个女人漂亮知性、讨他欢心,这便够了,何必管那么多。
孟春雪早就看清了柳下宗一,所以对方的态度自然也不会让她吃惊。
她依旧做她的如夫人,偶尔会不动声色地给那两个孩子一些便利,但她从来不说。上一辈的恩怨与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无关,但她也没功夫去做一个好人。
最后她找上沐三皇子,与他合作,彻底结束了柳下府的历史。
她把事情写下来,给了孟春月的那两个女儿,她们的人生,该由自己决定,或怨恨、或谅解,都与她无关了。
她还留了一封信,让那两姐妹带去给孟春月。其实只不过是想让那两姐妹愿意去见孟春月罢了,那封信里只装了一张白纸,别无其他。
因为她对孟春月,无话可说。
她最后如意料那般住进了天牢,没几日可活了。沐三皇子,也就是缡王来看她,问她愿不愿意出去。
她笑着拒绝了,她已经没什么执念了,而且造下杀孽,已经见不了佛祖了。只有留在这里,所有的事情才算是尘埃落定。
缡王走后,孟春雪拿出了那对被磨得润亮的木镯,对着快要熄灭的油灯,给自己套上了。
一辈子,戴一次双镯,才算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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