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抱着母亲的骨灰坛缓步走了出去,没有看立在一旁的孙妈妈。小喜跟在纸鸢后面,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孙妈妈打量小姐时,眼里的那抹惊异,她得意的撇了撇嘴,寸步不离的跟着纸鸢。
纸鸢站在船上往下望去,码头被国公府的侍卫围了起来,附近一些好热闹的船家和百姓站在外侧好奇的打量着,窃窃私语着,本应该热闹的码头,此刻出奇的安静。码头上,两个妈妈带着六个丫头低了头静静的立着,清一色的白色丝绵,只是妈妈们上身穿着对襟比甲,而丫头们穿的是广袖偏襟长衫,倒是和小喜的打扮是一样的。另一侧,四个轿夫跪在一顶用白布包了的轿子旁。
全是陌生的脸,入目皆是陌生的景致,纸鸢再次搂紧怀中的青瓷坛,仿佛此刻,那坛子能给她温度。小喜从后面走过来“小姐,我扶您下去吧。”
纸鸢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下台阶。于她而言,下了这船,她便再不是从前的纸鸢,而是国公府大小姐了。她只觉的这台阶似是走的极为艰难,却又希望这台阶永无尽头。但不管她愿不愿,最终,她仍是要站在京都的这片土地上,接受这迟来十三年的身份,继续当年那场逼走母亲的斗争。
“奴婢们拜见大小姐。”纸鸢刚踏上码头,那两个妈妈便带着丫头们一同屈身行礼。
纸鸢看着她们,自己一个孤女却身份贵重,在外飘零十三年,如今归府,他们中有几个人是能真心待她的。心里五味陈杂,却也只轻轻的道了一声“起吧”。遂慢慢转身,走向一旁的轿子。
轿夫们见状,也起身走到各自的位置上,步调一致,显然是受过很好的训练。前面两人低低的压下抬杠,小喜走了过去,替纸鸢打起帘子。纸鸢走到轿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奔腾的沧澜江水,遂俯身上轿。
纸鸢听到外面一个陌生的声音喊了一声“起”,便感觉到轿子悬空,轻轻的晃了起来。
“母亲,你马上就要见到父亲了。”纸鸢把头靠在轿子的内壁上,抚摸着怀中的瓷坛,轻声的说着。“母亲,你期待回到这里吗?”她的眼睛盯在轿帘上的某一处,略有些空洞。但这样的轻声呢喃,却注定没人回应。
过了不一会,伴随着轿子的摇晃,纸鸢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轻轻的落地,她猛然醒来。片刻之后,她听到有人走到轿前,替她掀开轿帘。过来打帘子的不是小喜,而是刚刚码头上见过的一个妈妈。
“小姐,到了。”那个妈妈低声道。
纸鸢扶了她的手下轿,站起之后觉得一阵眩晕,她闭了眼睛稳了一瞬。抬眼望去,是三间仗余高红漆大门,朱红色的斗拱,黑色的仿柱,两侧各有一尊一人高的石狮子守着,正中的大门上还镶着金漆兽面锡环,都是纸鸢从未见过的气派。门上挂着白色灯笼,随风晃着,就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她回头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小喜,也没见到这一路与她同行的孙妈妈与几个丫头。刚刚替她掀开轿帘的那个妈妈不着痕迹的侧了身,挡住她的视线,躬身道,“小姐,该入府了。”
纸鸢深深的看了眼这个妈妈,四十多岁的样子,头上只簪了根银簪。眼角略低,鼻梁高挑,紧抿着的嘴边两道深深的皱纹,看起来很是严厉。
门口小厮装扮的孩子见到,忙走到一旁,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小姐入府。”纸鸢见两人这般,便不再张望,只随了那小厮目不斜视的跨进了一边开着的侧门。
门内青砖铺地,每隔几步便有绿植点缀。那妈妈没叫软轿,想来是不远。纸鸢强撑着酸软的身子跟在那领路的小厮身后。眼睛只看着脚前三步之处,一路默默的走着。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小厮脚步慢了下来。纸鸢抬头看,只见两仗之外是一座恢弘的正房,红瓦黑窗。门上厚重的白色挽帐压在牌匾之后,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德辉堂”。
德辉堂的大门全部大开着,门口站了一位穿着素锦衣裙的妇人,两边六名丫鬟静立着,穿着与她刚见到的那些丫头不同,衣料质地明显贵重许多。纸鸢这次没有避讳,仔细的打量着那个妇人。那妇人只在额前戴了一枚银锦抹额,发髻上簪了一朵白色茶花,身子略微发福,面上带着微笑,看起来很是和蔼的样子。
纸鸢走到那妇人跟前一丈处停下。那妇人身后的六个丫头齐齐向她行礼,一时莺声燕语煞是好听。按理,她应该向这位二夫人行礼。但此刻,她怀里抱着的是母亲的骨灰,据小喜说,这位二夫人没有品级,所以见到母亲是要行礼的。于是纸鸢只是站着,静静的等着这位二夫人的反应。
两人默了弹指的功夫,只见那二夫人像是才反应过来,“你抱着的,可是姐姐的骨灰?”她张口问道,那声音柔柔弱弱,略带了些水乡的软糯。
据说这位二夫人自小在江南长大,想来是没错了。纸鸢只是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妹妹恭迎姐姐亡灵归府。”那位二夫人见到她点头,一丝犹豫都没有,便盈盈的拜了下去。毕竟算是自己的继母,这个国公府的主母,纸鸢不能拿大。见她拜下,纸鸢忙道“二夫人不必如此。还是尽早给母亲设立牌位才是。”那位二夫人听她如此说,便站了起来,脸上温柔的笑意一层未变。
“鸢儿还不知道”二夫人一边引着她穿过德辉堂往里走,一边道“早在半个月前,就有人快马传回了姐姐过世的消息。所以,国公府现在是两丧并举。姐姐的牌位早已经立好,鸢儿只管随我将姐姐的骨灰归位便好。”纸鸢听了,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也不接话。随着她一路往内堂走去。“听下人说,鸢儿为了急着赶回来为你父亲尽孝,路上还病了?”二夫人柔柔的声音响起,纸鸢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啊,二夫人见笑了,纸鸢现在其实是在强撑着呢。”纸鸢扯起嘴角。二夫人看去,这苍白的面色倒是做不得假,便只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二夫人,纸鸢这次在船上大病一场,多亏了您派去的一个叫小喜的丫头勤勉照料,这才熬了过来。说来,纸鸢还没谢谢您呢。”纸鸢想起自己病时,小喜脸上那通红的掌印,想起刚刚下轿后就再没看见的小喜,停住脚步,认真的看着二夫人,眼里满是感激。“傻孩子,照顾主子,那是她们的本分。”二夫人脸上的笑纹丝未变,也停下脚步,温和看着她。纸鸢装作听不懂,继续道“二夫人,我和那小喜甚是投缘。现在到了这里,就只有她还算熟识,不知道二夫人能不能将她拨给我。”
二夫人脸上的笑似乎滞了一下,不过转瞬,又温和如初,“那个小喜,好似只是个三等丫头,因着那几日府里忙不开,才被派去接了你的。按理说,她是不够资格伺候你的。”纸鸢站定。话说到这个程度,她便不该再开口了,但她实在不忍心让小喜那样一个孩子在孙婆子手下受委屈,便又道“二夫人此言差矣,即便纸鸢是这里主子,初来乍到也不能那样拿大的。二夫人亲手□□的三等丫头,行止之间就已经颇有气度了,让她过来伺候,我也什么不满意的。”说罢,便微笑着看着二夫人。二夫人一噎,在国公府做了这么多年的女主人,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如此“听不懂话”。脸上的笑微微淡了,还未开口,便见纸鸢换作满脸懊悔,惊恐的样子,一张小脸更白了几分“莫不是二夫人不愿意给我这个三等丫头,倒是纸鸢逾越了。”二夫人一口气堵在胸腔里,勉强的笑道“怎么会,我一会便叫身边的妈妈把人领到你的院子里去。”纸鸢听了,乖顺的低下头,“二夫人果然菩萨心肠。”
穿过内堂,眼前又是一亮。纸鸢抬头看了看,脸上神情甚是惊讶,这处是个极大的院落,两侧都是一排排的厢房,正前方是一座极为肃穆的正房,隔得远,纸鸢看不清那牌匾上的字,六扇门都大开着,但因挽帐不时飘起,看不清屋内的景致。四周看了看,只见丫头婆子们都低着头默默走路,无一人四处打量,便又低下头去。
纸鸢的举动被二夫人看在眼里,她嘴角的笑容不变,眼神里却流露出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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