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一生臣服
夜幕中,霍寅客踏着无边沉郁而来,大将军书房外的侍从小心驱赶鸣叫的虫儿,转身望见小霍公子,万千话语只化为一生叹息,“小霍公子还是回去吧。”
“到底发生了何事,大将军会如此动怒?”
侍从摇摇头,“小霍公子回去等消息吧。”
深深望一眼黑漆漆的书房,霍寅客抬步离开,他也没有回霍府去,而是去往城门,他猜测靳菟苧可能是和重要军机撞在了一起,一路上他都在脑海里将一件件事情排查,奈何他想了很多,始终不能想到会有什么军事会和靳菟苧沾边。
在霍寅客绞尽脑汁为靳菟苧开脱罪名的时候,密林之中的靳菟苧一行人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处。
这是一个九曲回肠的石洞,进到最里面,靳菟苧从断荞给的包袱里找出蜡烛点上,烛火将石洞点亮,因为石洞的曲折,倒不用太过担忧会有亮光泄露出去,被林中猛兽发现。
“母亲何时会醒来?”
一旁的花解语在翻断荞给的包袱,“快了。”包袱里有打火石、蜡烛和几张大饼,最下面另有一方包起来的东西,他单独将小包提出来,打开之后,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几张大份额的银票,下面却是几个瓶瓶罐罐。
将母亲安顿好,靳菟苧也走了过来,她拿起一个白色的瓶子在手中观察,“这是何物?”
烛火中,花解语的眼中快速闪过一抹讥诮,把手中的纸条反过来给靳菟苧看,“能让你母亲站起来的解药。”
“什么意思?”一下子将纸条拿过来,借着微弱烛火,靳菟苧轻轻读出上面的字,“黑为溶骨,白主固筋,黑白接骨,昼夜可成。”
再次将纸条上的字读了一遍,靳菟苧猛然看向昏睡的母亲,视线落在母亲不能支撑站起的双脚之上,入坠冰窖,她颤抖哆嗦着道,“他竟然这样……他竟然、他竟然……”
见靳菟苧情绪不对,花解语收起对大将军疯狂之举的讥诮,他轻拍靳菟苧的肩膀,安抚道,“无事了,我们带小夫人逃出来了不是。”
夹杂着哭腔,“可是,这是母亲呀!他怎么忍心活生生地将母亲变为残废!”
“别哭,小夫人还有救。”此时的花解语自然无法理解大将军这种疯魔的举动,他甚至借这个荒唐举动在心中贬低大将军。
“定然是上次的大火事情让父亲耿耿于怀,我该早一些行动起来的,如果再早一些,母亲就不会遭受这些苦难……”只要一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母亲的双腿被下毒药无法行走,靳菟苧就心痛欲裂,她无法想象失去行动能力的母亲在父亲、不,在大将军面前该是怎样的委曲求全,尊严尽失。
“灯灯……”
言念柔和的声音传来,红着眼角的靳菟苧几近哽咽到说不出声,“母、母亲……您受苦了……”
握上靳菟苧的手,言念浅浅笑着,“能看到灯灯,母亲一点都不苦。”
母女两人互说情谊,花解语仔细辨认黑白瓶子中的药水,竟然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融骨水,没想到大将军会将如此剧药用在他的金丝雀身上。他将黑白瓶子中的药水混合,等两人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了上前,“此药一旦离开冰室,超过三日便会失去效用,小夫人还是先上药吧。”
“我来吧。”一心牵挂母亲的靳菟苧并没有质疑花解语是如何知晓的,她接过药水,小心地扶住母亲,脱下鞋子的一瞬间,花解语转过身装作整理包袱,等拍击药水的声音消停下去的时候,花解语听到言念的声音。
“你便是灯灯排除万难带回来的绝世美人?”
想想这是靳菟苧无比敬重的母亲,花解语多了几分看重,他回过身来,尽量不去看露出的脚,“小夫人安,花解语是也。”
言念对着花解语点头,她轻轻地点了一下靳菟苧的鼻尖,“果真是为色不成?”
“母亲也打趣我。”靳菟苧细心地给言念另一只脚上药,言念招手让花解语到跟前来,从家族几口人询问到平日里的喜趣爱好,花解语都一一答复,三人之间一片和谐。
天将破晓之际,花解语轻飘飘地起身往外走的时候,本该熟睡的言念却毫无征兆地开口叫住了花解语,“阿语。”
言念一点架子都没有,昨夜她便跟着靳菟苧一起唤花解语为阿语。
“小夫人,您怎么醒了?”言念的呼吸太轻,让花解语以为她在深睡之中,他才想趁此机会出去。
言念的手悬在半空之中,从靳菟苧的眉梢描绘到削尖的下巴,目光眷恋万分,最终还是轻轻点在靳菟苧的鼻尖上,如蜻蜓点水,一触便离。
轻若飘雪的相触,是用多少个深夜的痛哭和隐忍,是用多少次的向死而生才换来的一刹那逢春枯木。飘雪的不停留不是因为眷恋不够深刻,而是因为她能够挣脱天的束缚,已经是行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稍纵即逝间是世间最缠绵的殇。
不再留恋,言念对花解语轻声道,“不要吵到灯灯,阿语可否带我去到外间,我几句话想单独和阿语说。”
花解语有预感,小夫人定然是做了什么决定,当日在房上偷看到的,这个毫无尊严苦求大将军的女子,明明如蒲草一般柔弱随风飘,此刻却让花解语莫名想到了强大二字。
“得罪了。”他上前,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将小夫人抱起,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两人离去的时候,靳菟苧睡得格外深沉。
天光乍破,泛着冷意的银光刺破云层,经过万丈高空的洗礼柔和了些许锋芒,照射进浓密林间,光与绿的交汇,惊心动魄。
靠坐在巨石之上,言念蕴含着泪光环视密林,她眼中的光芒就连花解语这般冷心的人也为之折服。难得的有耐心,花解语站在一旁望着眼前贪婪感受密林清晨的金丝雀,他的心中一时多了许多从前没有过的情绪,有诧异,有怜悯,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分辨的情愫。
身为无能之人,言念无法反抗大将军,可她却用尽了自己的所有,只为让靳菟苧稍微好一点点。作为母亲,没有任何关系人能指责言念。世间的母亲,是否都是这样伟大?
逗他笑和他一起吃臭豆腐的那个人,他做错事后,狠狠训斥他的那个人,在他差点走上弑父这条路的时候,打了他一耳光说:若是她还在,也会如此。
若是他的母亲还在,能否如小夫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能够放弃所有?
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深深突出一口浊气,花解语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小夫人的脚,距离她的脚恢复至少还需一个夜晚的时间,他便再等等吧。
“夫人回去吧,再过一会儿就要上药了。”
言念向花解语招手,“阿语你知道吗,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感受过这么清新的早晨。每日夜都是面对不变的房子,呵……也不是不能忍,只是没有希望,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枯瘦的手覆上花解语的手背时,花解语没有躲开。
“留在将军府,眼睁睁看着灯灯嫁与一个她不喜、而大将军能一手操控,甚至是从中获利的人,又有什么改变呢,不过是更加加重了压在灯灯身上的巨石,一辈子都不能逃离将军府的魔爪。”
花解语知道,这是真的,靳菟苧与将军府生来便不可能撇清,除非大将军再有其他子女,除非,靳菟苧销声匿迹。
“所以,您才决定要和我们一起逃离将军府?”
点头又摇头,言念回头望了眼洞口,那里,有她今生唯一的光,“不,是你和灯灯,我不能走。”
“为何?”虽然花解语为了自己的计划,一定会让此次出逃失败,但是听到小夫人的话,他还是很讶异,他完全看不懂眼前的人。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威胁会伤害到我的灯灯,我都要冲上前去,何况是面对大将军这样一个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呢?即便我们避开了大将军在京城的追捕,只要大将军不放手,便是逃到异国他乡,终究会被抓回来,我不能让灯灯毁在这里,更不能让灯灯流离失所,惊慌度日,像我一样一辈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人群之中,这场出逃,要走的一定是你和灯灯,而我,是来献上一位母亲最后的告别。”
望着花解语惊讶的眼神,言念拍拍她的手,“别怕,没有我这个累赘,你和灯灯一定会闯出一片新天地。大将军要的不过是我的一生臣服,为了保全断荞,为了灯灯的美好将来,东苑的一方四角天地,也不是那么难捱。”
这一瞬间,花解语甚至产生了将小夫人带到没有大将军的室外桃林去的冲动,如靳菟苧所说的那样,让眼前的柔弱女子可以漫步在灿烂山花之中,清茶相伴,闲云相嬉。
只是这终究是天方夜谭,大将军不可能放过小夫人,花解语不可能打乱自己的计划,平凡之人的命运注定被大权在握之人捏在手心,所有柔软不够坚硬的情感在大势所趋下只能被掩埋,唯有新的天地出现,才能再次发芽。
在新的天地之下,侥幸躲过浩劫的,或壮烈或无声牺牲的,在铭记之人的心尖开出向阳之花,生生不息。
这样的大局牺牲,花解语深谙其道,是以,为了大业,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哪怕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