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发了疯自救
漫长沉默静静流淌,谢梨云的激动和恳求渐渐冷却,她伸长腿脚,颓散地靠在墙角。
其实可以理解,靳菟苧若是不帮忙也无可厚非。
谁会想要平白无故地惹上一身腥臊?
碰见落势之人,不由着心中的恶意上来欺压一脚以宣泄内心的阴暗已是不错了。
双手合十揉搓面颊,谢梨云怅然道,“宁纾我太累了,你就收留我们一晚上吧,天亮之前我会带着这小子离开。”
靳菟苧的喉咙发苦,“去榻间休息吧,我来照顾他。”
她拉起谢梨云往内里去,“明日还有的忙呢,休息好了才有体力不是吗?”
暖心一笑,谢梨云脱下沾染上血迹和泥土的外衫,纱帐内的床榻软如云团,好闻的冷香蹿入鼻息中,谢梨云躺在软榻上恍如隔世。
她的嫡兄尚在世时,她用的丝绸比玄月公主的还要珍贵,房中各种奇珍异宝羡煞旁人,就连床榻之物也是超大的水洞月门雕百鸟架子床,是嫡兄花重金让人雕刻的百鸟,每一只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这架子床天下间独有一件。
没了阿兄后,这几年她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小姐变成了会洗衣做饭,劈柴挑水的没人暖心呵护的野姑娘。这世间只有阿兄会笑着捏她的脸颊,夸上一句云儿聪慧!可她知道,自己很傻。阿兄在的时候,其他人趋炎附势,奉承着她。没有依靠后,她也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见了都要嘲讽上一句,用鼻孔看着她。
谢梨云翻了个身,紧紧地蜷缩成一小小的一团,显得床榻十分偌大。她用手垫在眼角下方,接住了晶莹。
夜深人静,山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被小院外泛着冷光的刀锋割裂开。
虽然知晓小谢和那个小少年无处可逃,靳菟苧推开房门的时候还是惊了一下。
暗卫们把房子层层围了起来,每个人手中的长剑都已经出鞘,做好了进攻的准备。正对房门的暗卫提起长剑直指,见是靳菟苧,暗卫手中的剑刷的一下收了回去,靳菟苧徒然觉得脖子一凉。
她看见侍女穿着单薄的衣衫被押在檐下,隆冬深夜,飞雪不断,侍女全身发着抖。
靳菟苧踏出房门,暗卫们并没有阻止她,她来到侍女面前,“烧些热水来,再过两个时辰便做早膳吧,尽量丰盛些。”
暗卫们松开了侍女,侍女牙齿打绊,磕磕巴巴地应声,“奴婢这就去。”
关上房门,将肃杀和冷冽全然隔绝在外,只是房内的安然和馨香又能持续多久?
天亮之后,是一场杀戮,而靳菟苧能做的,便是让小谢在这之前安然入睡,至于那位小少年……
夜明珠的冷光下,小少年的眼中光亮如星子,他平和地注视着转过身来的靳菟苧。
靳菟苧在他身旁蹲下,把刚换上的炙热手炉塞给他,小声道,“害怕吗?”
少年才要开口,突然干呕起来,他用袖子捂住口。即便他捂得很紧,丝丝血腥味还是传了出来,少年丝毫没有在意,反而看了一眼纱帐,见内里并没有声响,他浅浅地笑了下。
“热茶。”靳菟苧给他端来热茶。
小少年饮下,平复了好一会儿,压着声音道谢,“多谢你。”
他问靳菟苧,“外面的人,几时动手?”
靳菟苧摇头,“二皇子没来之前,应该不会出手。”
“他不会来的。”
少年仰头,望向黑黢黢的房顶,“明日我府上下三十六口人,于午门斩首。二皇子设下了局,为了从我长姐口中得到最后的机密,他一定会在现场观刑。至于我,死与不死,没甚区别。”
“你的父亲……叛国?”
良久,少年苦涩应声,“是……父亲生了野心,可他此事做得隐蔽,瞒着所有人,从来不让府中任何一人参手。二皇子把如山铁证扔在我们面前时,长兄不相信,他被算计着牵连其中,再后来是祖父,小叔,堂兄,甚至长姐。”
“明白过来后,为时已晚,二皇子是要赶尽杀绝。”
靳菟苧无法评说。
叛国乃是大罪,尚书一家死不足惜,可是目睹这样惨烈的逝去,靳菟苧还是忍不住唏嘘。
成王败寇,你死我活,没有对错。
“二皇子的手下把我仍在灼坊外的一条小巷子,告诉我生来尊贵的长姐此刻正被人折辱,我知道这是阴谋,二皇子就是要让长姐和我痛不欲生,要让我们低到尘埃之中去。其实我是庶子,与高贵的长姐接触并不多,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亲人,往日我纵马几息就过的长街,昨日我却爬了好几个时辰。”
“雪水竟然这样冰冷,冷到骨头发寒,雪水将我的四肢侵占,风比刀割还要锋利,好不容易。我爬到了灼坊的后门,后脖颈一紧一松,暗卫又将我扔回了巷子口,呵……连狗都不如。”
“我听到朗朗读书声,小孩闹着爷爷要买麦芽糖吃,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马车上纷杂……我只想靠近灼坊一分是一分,这样过奈何桥的时候,是否遇到长姐的可能会大一些。然后,我被人狠狠踢到腹部,是谢梨云……她竟然哭着说要救我……”
小少年又闷出一口积血,靳菟苧抖着手给他端来热茶,哑声道,“你歇歇吧。”
他悲凉地摇摇头,眼中无限眷恋。
靳菟苧恍然,他哪里还有时间拿来奢侈地歇息。
“我小时候为了讨好长姐,处处讲谢梨云的坏话,人们总会更加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觉得小孩子是善良没有心眼的……于是我更加变本加厉,找来毒蛇去害她,我那时很坏,如今想来风月遥更毒辣……”
风月遥?
靳菟苧没想到竟然还会有风月遥,这么说,风月遥与谢梨云相识?
那日风月遥仓惶逃出灼坊……
“风月遥明明早就看出我的计划,却还是放任毒蛇咬上谢梨云,年幼的我并没有想过毒蛇咬死人的后果,但风月遥是想要谢梨云死的,他在谢梨云嫡兄面前装模作样,床前榻下、不离不弃地照顾谢梨云,博得无尽好感。万幸,谢梨云嫡兄耗费大半家底,各种药材吊着谢梨云的命,等来了一位神医的救治。”
“或许是人之将死,顾往昔,事事戳心。不成想,到最后是谢梨云拖着我东躲西藏,带我奔波逃亡,她真傻。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她才是真正值得称赞的贵女,就连我长姐,若是和谢梨云一样从云层跌落泥潭,应会被生活逼迫着成低俗之人。谢梨云是真正的国都第一贵女,她实现了她阿兄最大的心愿。”
“往此处赶时,好几次她都抱不动我,摔倒在雪地里,她不住地捂住我身上的鲜血,比我还要紧张心痛。我问她为什么,她哭着说,在她家破人亡的那一晚,她无比希望世间能有人帮她一把,哪怕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给她搭把手,递上一方软帕,讲句不痛不痒的话语也好。我知道没有,皇上亲自下令斩杀谢府的人,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谢梨云,而我如今的状况,与当年的她何其相似。”
“她是在救助当年那个行到山穷水尽,陷入歇斯底里绝望中的自己吧……”
靳菟苧咬疼了自己,她完全想象不到每日笑嘻嘻的,天真无邪的谢梨云有过如此艰难的经历。
她从来不提自己的伤痛,在见识过炎凉世态、人心黑暗之后,她的心灵依旧纯净如清泉,水眸清澈如稚子。
靳菟苧撼然。
少年遍布伤痕的枯瘦指尖细细摩挲瓷杯,其中是对这变幻无常却又真实果感的人世无限眷恋和沉思。
他像是不觉身上疼痛,不知疲惫地低声讲话,讲他从小到大的顽劣,尚书府中复杂的生活,到最后突然忆起某年某月惊鸿一瞥的梨花白,美艳到竟然留在心房深处。
天际翻鱼肚,地皮吐羊毛。
侍女端来热乎乎的、饱满讨喜的饺子,一个个憨态可掬的饺子晶莹透亮,旁边还有一壶烈酒。
所有的动作都是静悄悄的,他们都不想惊醒软榻上沉睡的谢梨云。
小少年没有用饺子,他拿了烈酒一口一口往肚里吞,又道,“城南护城河的第五道主桥下,我埋了许多黄金,给谢梨云……”
他顿住,酒水猛灌,汹涌酒水顺着下颌线淌出,蜇红了脖子处的伤痕,“罢……那都是我爹的银子,还是不要让叛国贼人的脏钱污了谢梨云。”
外间来了人,是一袭蓝衫,风流倜傥的风月遥。
他手拿折扇轻摇,迈着轻快的步伐在院子中散步,看见靳菟苧后,向她露出耀眼的笑容,“皇子妃,早。”
风月遥来取小少年的命。
当年谢梨云是怎样万念俱灰地从绝境中走出,而这个小少年的命途真的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吗?
谢梨云可否知道,她这一次发了疯地救助过往的自己,注定是以失败而告终?
从韩君遇手中抢人,根本不可能的。
吞咽下口水,靳菟苧只觉得口水也咯得喉眼生疼,她缓缓道,“风大人,尚书庶子可有一线生机?”
风月遥摇摇头,他得笑极其刺眼,“还好是我来了,若是韩君遇被宁纾这么央求,说不得就要心软……”
靳菟苧瞬间燃起一抹希望,然而风月遥却眨了下眼眸,轻飘飘地道,“所以来的是我呀。”
“长剑出鞘,不沾血,不收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