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林间飞羽止
那是玄月第一位女相,是全天下第一位让男女老少皆心服口服地称一声‘夫子’的人。
幼时在思过房内,靳菟苧被罚不能离开,她从书架最下面抽出落满了灰尘的手册,上面纪录着林夫子的一些奇思妙想。
林夫子主张兴办学院,便是再偏远的乡村也要重视教与学。她认为女子也可端坐学堂之上,和男儿一起通识学艺,以女儿家特有的细腻细心甚至独特思想共同进步。
林夫子推崇文武兼备,两者相结合,就像左右手一般,一灵巧,一有力,配合在一起方解世间万事。
思想主张人人都有,但是身体力行地去追寻、去实现的,太少了。人生不过数十载,林夫子却耗费半辈子的光阴在此事上。
她不仅仅告诉玄月的人,她在努力传播自己的思想,让广大百姓生活更好。她还周游其他国家,去到不同的地方,观摩学习各地的特色之外,积极传输自己的思想。
林夫子已是一代传奇。
篱笆院里白茫茫一片,屋角几簇斑斓小花在雪被下隐隐约约,微风细雪中还有轻灵的笑声。
心头慢慢升起一抹紧张,靳菟苧往内走的步子都带着谨慎,仿佛是要去面见皇上一般。
转过屋角,那在檐下沐濯的女子佝偻腰身,侧脸望向靳菟苧,她浸在温水之中的墨发如绸缎一般。
她愣了下,继而尴尬地笑,“宁纾?实在不巧,让你见笑了。”
在屋檐下面向白日沐发算不雅之举,偏还被人撞见了,女子不觉什么,靳菟苧徒然低头,连忙道,“对不住,是我唐突,擅入院内,惊扰姑娘。”
“嗯?”女子用手撩开湿漉漉的墨发,怔怔地开口,“你……我……”
尴尬至极,好在谢梨云从一角走来,她手中端了一木盆热气腾腾的水,一瞧便知晓自家夫子又颠覆了她高大庄重的世人臆测形象了。
谢梨云叫住欲转身躲开的靳菟苧,“这位便是林夫子,宁纾你多多包涵,夫子向来没甚规矩!”她说着剜了林羽止一眼。
林、林夫子?
靳菟苧被这一认知打击到,她呆呆地见谢梨云帮林夫子换了温水,刷的一下将旧木盆的温水往院子角落倒去,“夫子您可快些吧,明知有客,偏要上赶着沐濯!”
“我这是以最洁净面容迎宁纾,哪里有半分怠慢……”明显地,林羽止也觉得自己的道理讲不通,后面的声音越发小了,她一头埋进温水之中,让墨发全部浸泡。
谢梨云不慌不忙地拆林羽止的台,两人毫无芥蒂的对话,让靳菟苧怀疑自我。
这个不拘礼仪,毫无架势的女子,当真是名动天下,得世人敬仰的林夫子?
“宁纾帮忙拿下干发帽,一进门东边隔间架子上的,随意一条就可。”谢梨云丝毫不把靳菟苧当外人,很自然地让靳菟苧帮忙。
低低地应一声,靳菟苧抬脚走进典雅的屋内。秉礼之道,她未曾张望,只去到东隔间,架子上挂着三条毛茸茸的长巾。她并不知干发帽为何物,却也隐隐猜到几分,没有取素白的长巾,转而拿了最里面那一条天蓝色的。
“谢了。”
林羽止接过长巾,她将长发包裹在长巾内,手指几个翻转,牢牢地将长巾固定好。发觉靳菟苧目不转睛地瞧她,林羽止冲她轻笑,大方灵动,如碧玉年华的女子。
靳菟苧迟疑,“您……您真是玄月的第一女相?”
女相林羽止怎么说也到了暮春之年,可面前的女子眉眼神态俨然一位灵气逼人的小姑娘,这与靳菟苧想象中的端庄严肃的林夫子全然不同。
“如假包换!”林羽止昂起头,明明包着不伦不类的湿发,可她的样子不显滑稽,直让人觉得是真性情。
谢梨云收拾完残局,手心挤上一团香膏,分给林羽止一半后,就着剩下的香膏揉匀涂手,“作为夫子唯二的关门弟子之一,我可作证,面前这个不着调的就是宁纾你以为的那位林夫子!”
“怎么就不着调了,夫子我传授给你的还少了?”
“不少不少,自从拜了夫子,我的性子没往温婉的方向改多少,反而近墨者黑,也变得不着调了!”
林羽止作势要去捏谢梨云的鼻子,早就熟悉她性子,谢梨云机灵躲开,撒开脚丫子往院子里跑,站在雪天中,“下来呀,夫子前儿还撺掇我用雪水濯发,不若您给打个头阵?”
她才没那么傻呢!
耍赖皮一般,林羽止冲谢梨云扮个猪鼻子,转身拉住靳菟苧的袖子就带着人进屋内。
屋内没有烧地龙,清清冷冷,靳菟苧的脸颊红扑扑的,是被冻的。
“宁纾你随意,若是受不住冷,东隔间里有汤婆子先使着暖暖,我来将炭火烧起。”
合上窗户,林羽止在火炉旁用火钳夹了煤炭往里填,她坐在小竹凳上,火折子噌的一下点亮引着明火,还用扇子徐徐煽动。
谁人会想到,诗书读了百卷,明通世间大道的林夫子会亲自生火?呆了有一会儿,靳菟苧没有见着任何侍女或者仆从,她吃惊地明白过来,林夫子是独居的。
“过来坐,这边暖和。”林羽止叫她。
“嗳。”
脚步比应答更快,靳菟苧在火盆旁坐下,慢吞吞地叫一声,“林、林夫子。”
“莫拘着,来到蕉鹿园,放开了耍,有夫子在。”林羽止拍了拍靳菟苧的手。
她什么都没有提及,有关二皇子韩君遇的一切只字未提,仿佛深沉缠绕的利益远远散去,此方房屋内,是简单友好之人间拥火取暖,纯真美好到让靳菟苧如在梦中一般。
来的路上,靳菟苧想过贵人是谁,遑论何人,总归离不开韩君遇这一层关系在。她已经做好了要竖立起坚硬的盔甲保护自己的决定,可是勾心斗角,踩低捧高,虚伪交涉都没有,她反而见着了敬仰之人,还被温和善意接待。
原来,真的有人活得如此美好呀。
靳菟苧忍不住更加靠近火炉,丝丝暖意流进心房,耳边是提了一篓果蔬进来的谢梨云笑声。
“瞧着夫子燃火,我来自助了。”谢梨云从竹篓里倒出几个番薯,露出洁白的虎牙,“从隔壁强拿的,我留了你的名号。”
“我瞧瞧,嘶,个头挺大的,看来这一次他们买菜的眼光不错。”林羽止摆弄两下番薯,把番薯放进火坑中,“小谢再去多要些,把为师的老脸全撂在那儿都无妨,晚膳咱们仨儿就吃烤菜全席!”
“烤菜?烧番薯还行,蔬菜也能烤着吃?”谢梨云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她兴奋地站起身,“我这就去,夫子你这次可不能使懒哦,宁纾头一次来呢!”
谢梨云拽着空竹篓往外跑去,靳菟苧也被喜悦感染,她期待地看向林夫子,“蔬菜真能烤着吃?”
“相信我,倍儿香!”林羽止顺手把火钳塞给靳菟苧,她拍拍手去到东隔间,不一会儿响起一阵乒乓声。
靳菟苧失笑,这一刻,无比安心。
晚膳确实美味,素淡的蔬菜在铁皮上炙烤后,加上调料喷香诱人,靳菟苧被林夫子谢梨云之间的拌嘴和亲和感染,渐渐地也放开了许多。
兴起时,林夫子拿出自酿的桃花酒,与靳菟苧大战三百杯。烤好的青菜上泼了红艳艳的辣子油,林夫子竟也是一个能吃辣的!自是又与靳菟苧尽兴大快朵颐,惹得谢梨云一个土生土长的玄月人也跃跃欲试,只将将食几口,便辣出眼泪,哭唧唧扯着林夫子的衣袖:
“夫子!夫子!有小蚂蚁在我的嘴皮上爬!走开!走开!”酡红了脸颊的谢梨云不住抚过红通通的嘴唇。
这是,醉了呀!
林羽止与靳菟苧相视一笑,林羽止坏心地还去灌她,“快快,喝些酒水吓跑小蚂蚁!”
咕咚咕咚,谢梨云抱着酒坛子歪在一角,口中还在嘀咕些琐事。
“谢无脑?谢无脑?”林羽止点点谢梨云的脑瓜,冲靳菟苧笑,“真醉了!这丫头喝不起,酒瘾还大,每次都是最先倒下的那个!”
靳菟苧掩唇轻笑,放开了性子,她好奇地问,“夫子为何叫小谢为‘谢无脑’呀?”
林羽止柔和地看向酣睡的谢梨云,那一眼太过温柔,竟然让靳菟苧察觉出些许心疼与爱怜在其中。
“她呀,傻得很。”仰头灌下一口酒水,林羽止慢慢讲起她和谢梨云之间的师生由来。
“梨云自幼无父无母,唯一嫡亲的长兄与之相依为命。谢家祖上积蓄颇丰,加上小谢长兄在经商上很有门道,慢慢地谢府富可敌国。小谢呀,仗着财势,在国都可是横行霸道的。你别瞧她今日这般亲近待人,前几年,这丫头能拿鼻孔瞅你已算不错了。”
轻笑,“那小谢为何变了,是夫子您教导的?”
摇头,饮酒,“谢家太过锋芒毕露,自然会引起天家的注意和防备。宫中的那位要人死,又怎会留生路给人。或许是小谢福泽深厚,长兄虽去了,她却全身而退,完好地活在世间。只昔日仗势欺人惯了,结下不少私怨,小谢怕了,才苦苦求着,拜在我的门下做关门弟子,扬言一定要做一个温婉如水的大家闺秀。”
迷蒙了眼眸,林羽止轻叹,“人之性情,岂有说改就改的,强迫着、压抑着装扮成另一个模样,就能达成心愿吗?非也,非也……”
“到最后渐渐醒悟,竹篮打水,月不是月,竹篮不是竹篮,淋湿的自己,能否能不落得面目全非……”
林羽止打了个酒嗝,枕着谢梨云的肩膀昏昏沉沉地。
空酒壶骨碌骨碌滚远了,留下零星酒渍在地上。靳菟苧低垂眼眸,指腹摩挲好久,取来一旁放着的大氅盖住这两人。
她一人于火炉旁独醒,酒水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