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连绵不绝的金戈相击之声,鼻间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挥出手中已经有些卷刃了的长剑,狠狠地刺入面前人的身躯。
刀剑入肉的瞬间鲜血也喷涌而出,溅射在她的脸上,是她现在能感受到的、唯一的温度。
她竟然有些眷恋这样的温度。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但是这具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她看着眼前拿着刀不断朝她靠近着的东夷人,眼前开始发黑,意识开始模糊,连浑身上下数不清的刀伤剑伤带来的疼痛也开始逐渐消散。
手中的剑依旧保持着刺入身体的状态,却仿若有着千斤之重,再也拔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战场啊......就这样结束了么?我的一生。
蒙苾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意识逐渐在离体而去,心里的那个声音不断地在告诉自己:“结束了,都结束了,就这样死去吧——”
她真的精疲力尽,连维持着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恍惚中她似乎跌入了一场梦,过往的一切如走马灯般涌入她的脑中。
传说一个人临死之前,会在那个短暂的瞬间看到这一生的过往。
果然,我这是要死了么?蒙苾心想。
身为蒙家的女儿,能战死沙场,自当无憾。
她看着梦中自己的降生——父亲急得在屋外团团转,母亲的痛呼声不断从内里传出。等到了那清亮的孩童啼哭声响起,父亲想要往里冲却被接生稳婆的一句话吓得愣在了原地不知是喜是忧:“是个小少爷——不对、不对......天啊,是双胎!双胎!夫人的肚子里面还有一个孩子!”喜的是孩子降生,忧的是夫人还要多受些苦楚。她的降生,就让家人们都如此的猝不及防。
画面转到了她的抓周之礼——女儿家的胭脂钗环她连看都不看,却非要和哥哥抢那将帅之印,直到哥哥懂事地放开了手,她才咯咯地笑了起来。
接着就是她与哥哥的五岁生辰——他们已经开蒙,哥哥每日都要去校场与父亲学习武艺,而她却只能在后宅院落里跟着母亲练习女工。她非常不忿,每次都偷偷换了哥哥的衣服,跑到校场去混在人群中和他们一起练武,孰不知每次都被父亲和哥哥一眼认了出来,可是他们却一直纵容着默许着......一直到十二岁那年的家族大比,族中已经鲜有人是她的对手,她这才成了家族中唯一一个能与男子们一同习武的女子,再也不用穿着哥哥的衣服了。
然后又转到父亲领命出征攘夷城的前夕——不论她如何恳求父亲、对母亲和哥哥撒娇,他们都不准自己跟随大军上战场。理由当然是异口同声的,战场生死一线、对她一个女儿家来说太过危险,而且她根本没有任何经验。可母亲从前不也是一位女将军?同样没有经验的三殿下不也一样随军了?她怀着心中那份炽烈的不甘,买通了一个士兵,然后女扮男装代替他跟随大军奔赴了攘夷城。
可是......
见识过那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之后,蒙苾只觉得翻江倒海的恶心,胸中有一股莫名的火在烧。
有着身经百战的父亲,有着初上战场却勇猛无比的三殿下,天祁胜仗不断,打得东夷人节节败退,身边朝夕相处的人们却在一个一个地减少。
每次从战场上回来修整之后,再看见东夷人的军队之时,她心中也只有那么一个念头——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原本她还想着,天祁与东夷明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东夷为了生计才来抢掠物资、天祁为了保卫国土与百姓才要出兵驱逐,若是有一天双方能互通关市,那么双方的百姓就再也不用活在战争之中......但是,等到上了战场,亲眼看着身边的同胞惨死在刀剑之下,她只想让对方血债血偿。
或许这才是战场——腐蚀人心,麻木情感,让人只想用手中的刀剑刺入对方的身体,渴望着那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铠甲与衣裳。
蒙家的每一个人,都是天生的战士......蒙苾默默在心中想着,生平对自己的任性感到了后悔。
若不是自己执意混入大军,就不会在这里暴露出了女儿身,父亲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而有所顾忌,就不会......
就不会陨落在此了。
也罢也罢,父亲因自己而去,自己便也去陪他罢。
蒙苾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彻底倒了下去,跌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但是她似乎又到了另一场梦。
天祁大胜,父亲和数万将士却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三殿下与她班师回朝,沿路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更多的却是对牺牲将士们的惋惜。
他们入了宫,还未向陛下复命,却听到了陛下病重垂危的消息。
紧接着便是数日的风声鹤唳,陛下薨逝了,那位与哥哥有着婚约的漓瑶公主拿出了陛下的遗诏,却道陛下将皇位传给了他平日最不待见、也是三殿下最不喜欢的大殿下。
三殿下一定又气又难过。蒙苾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却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三殿下竟然准备利用手上还未交出的兵权去谋反,甚至他还亲自来拜访哥哥,想要得到哥哥的支持。
“蒙家世代只效忠皇命,大殿下才是皇命。”三殿下被哥哥拒绝之后便走了,而哥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她到现在都不能明白不能理解的神情。
她却私心以为,三殿下那样意气风发的人,才应该是皇命......哥哥喜欢漓瑶公主,所以肯定是站在漓瑶公主与大殿下那边的。一定是这样。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小姐,她也没有动用家族势力的权柄,她只能去望月楼求来假死药,祈祷着自己能将三殿下救下来。
但是没有人给她这个机会。
当她听闻他被流放北方的消息时,他们已经出发多时了——是哥哥故意不让自己出门、也不让府中仆人们提起的。
她要去找他。就去北原城。
秋水城到北原城的路格外漫长,哪怕她带着足够多的盘缠,沿路住着当地最好的客栈客房,这条路的漫长也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一个人走着简直寂寞得可怕。
但是她不怕,她一路北上,路过的城池越来越荒凉、天气也越来越寒冷,也不知他已经到了哪里,是否吃得饱穿得暖。
她不知她是为了什么而迫切地想要北上去见他,只是想着......一定要见他一面,不然她一定会后悔终生。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终于踏入了天祁的北方边城——北原城。
彼时她刚刚换上新买的冬衣,虽远不如秋水城中她经常穿着的那样精致,却胜在保暖舒适。
城中的百姓不是很多,却都在说着新上任的那位洛城主——待人温和有礼、对事宽严并济、长得英俊不凡,真的不愧是皇族之人,而且据说还尚未娶妻呐,连纳妾都没有。
都是夸赞他的......蒙苾默默听着,却总觉得,这不是他。
她曾在攘夷城见过他肆意驰骋沙场不可一世的模样,见过他运筹帷幄在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的模样——那才是他真正的模样,是洛沅景的模样。
她放下茶水钱,径直往城主府而去。
但是她向守卫出示的蒙家令牌又被退了回来,守卫说:“蒙小姐请回吧,城主大人说他不想见你。”
“他为何不想见我?”
“这......城主大人倒是并未说为何,只是说请蒙小姐早日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你。”
“那我便在这里等他,他一日不见我,我一日就在这北原城。”
她转身往城中客栈而去,一住便是五个月——从严冬凌冽,到春暖花开,每日都去城主府求见他。
但是北原城没有春天,更没有花......所幸,他终于愿意见她一面了。
她跟着守卫进入这自己来了许多次却都被拒之门外的城主府,只觉得这里的风比城楼上还要冷上几分。
洛沅景看起来还是那个洛沅景,是那个褪下了盔甲战袍后喜欢穿着白衣的男子,只是眉宇间却再也没了从前那份少年的桀然傲气,整个人竟然还温和地笑着,笑得蒙苾无比陌生。
“你......是三殿下?”她试探着开口,还是不太愿意面对这个现实。
“不认得了?”洛沅景淡淡笑着,用惯了刀剑的手此时却捧着一杯热茶。
若不是因为他左手背上那条长长的醒目刀疤,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她与他聊了很久,却都是这几个月来她在北原城的事情。
他和二殿下把北原城治理得很好,深受城中民众爱戴。下个月便是他的十八岁生辰,天祁的许多世家公子在他这个年纪都有自己的孩子了,可他却还是孑然一身。
三殿下还未打算成家么?
她几乎问遍了他的近况,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这一句,生怕洛沅景会微笑着拉出一个女子来向你介绍:“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或许就是喜欢吧。虽然可能还没到父亲母亲的那种地步,却至少......比哥哥对漓瑶公主的喜欢还多一些吧,毕竟哥哥只在暗中默默为着公主打点,自己却为了他不远万里北上。
幸好他没有,他只是看着她,缓缓开口:“你该回去了,这里不属于你......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
“洛沅景属于北原城,而蒙苾不是。”
他属于北原城,而她不是。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城主府的,只记得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明日便启程。”
可是第二日,她在城门口从尚未日出等到了日头西斜,也未能等到他前来告别的身影,反而是二殿下前来,还给自己送了好些东西。
原来是自己一厢情愿。她心里想着,只觉得刺心的疼,比在战场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时还要疼。
她笑了笑,与二殿下简单告别几句后便扬鞭策马而去,狠着一颗心未曾回头——所以,她始终都未曾看见那城楼上矗立了许久的白色身影。
“蒙将军......”
有人将温热的药汁强行灌入喉咙,四肢百骸的意识渐渐归来,要将她从梦境中狠狠地扯出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营帐顶。
“我......”蒙苾沙哑着嗓子艰难开口,“我这是......”
“您昏睡了大半个月,幸好醒了——”一旁的医务兵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拧着满是鲜血的帕子,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感觉当时您全身的血都快要流干了,要不是还有些碧血花,您就没命了。”
碧血花是效果极好的止血草,但是只生长在常年寒冷的北原城。
北原城。
“啊......真好。”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却牵动了伤口,顿时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将军!”医务兵有些急地拿了纱布来又给她裹上几圈,“可别乱动了,虽说前几日北原城送来的碧血花又到了,但也禁不住您这么不注重自己身子地乱耗啊!”
“是北原城送来的?不是秋水城么?”她心中蓦然一惊,随即便是涌现出快要抑制不住的点点欢喜。
“当然不是啊——这花只生长在北原城,秋水城哪里能有这么多呢?这北原城离咱们南川城这么远,每月却都要送这碧血花来,真好啊......”医务兵拿出一朵,捣烂了为她敷上,还不忘碎碎念,“将军这个性子,时不时就在自己身上留下个口子,流血不止的,可让人烦死了。”
“你这个性子,时不时就在自己身上留下个口子,流血不止的,可让人烦死了。”
身边这个人的话与心上那个人的话重合了。
蒙苾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可把医务兵吓得不轻。
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蒙苾属于南川城,洛沅景属于北原城,
南北相望,两情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