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瑟不止,将树上摇摇欲坠的叶推倒在地,盖在道路上还未清扫干净的枯叶之上——可能是申楚皇宫过于大,而这里大概又少有人来的缘故,宫人们便懈怠了些。
“申楚的宫廷喜宴倒是与书中描写的热闹景象别无二致......”叶落清伸手,轻轻捂住了自己被风吹起的面纱,缓缓走近她,“自黎然郡主拜了堂入了洞房之后,殿下便一个人跑来这里躲着,是不喜欢被人拉着祝酒吗?”
“那些宴席上的人都在笑,似乎都很开心——可是我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对方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好相处的。”洛漓瑶侧着身子,斜斜地倚靠在阑干边上,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空中的皎皎孤月,“明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形式,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去做......都已经形成了不成文规定。”
她心中烦闷,但是并不是因为宴席上的人情往来而烦闷——但是她不想说,叶落清便也不问,只顺着她此时的话题而接了下去。
“从前人们单独行动,因为猛兽而学会了群居;学会群居之后,又一起研究出了工具、武器、火石这些可以保证生存的东西;当生存获得了保障之后,人们便又开始发展文化礼仪......”叶落清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站定,“锦绣华服、艺术礼仪、人情世故——这些东西虽不像生存那般对每个人都至关重要,但却已经在众人之中成为了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洛漓瑶微微阖上眼眸,感受着有些冷却算不上凛冽的冬日寒风扑在脸上:“只有在人们不会为了生存而发愁的时候,才会有心思搞这些勾心斗角......”
从昨日蒙黎然的态度来看,她早就知道自己与楚令泽的相见以及之后楚令泽的态度,均是洛漓瑶的安排。但她还是顺着洛漓瑶的想法而去做了,并且还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一副对楚令泽痴心不悔非君不嫁的样子——至于她是否是真心想嫁,洛漓瑶倒是真的有些看不太透了。
“几日未见,殿下似乎又多了好些感触——可是因为离了天祁的缘故?”
“大概是吧,我......”
“殿下,有人来了。”
洛漓瑶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叶落清突然的沉声给截断了去,她也猛然睁开了眼,往叶落清的身后看去——粉衣少女的步伐轻快,径直往她们所在的竹亭而来,根本未曾想要掩饰自己的行踪,更不是什么暗中跟踪而来的不明人物。
“吾来晚了,却一直在宴席上听到那些人说着你有多美——”少女似乎是专门来寻洛漓瑶的,只微微惊讶地瞥
了一眼带着面纱的叶落清,便越过她走到洛漓瑶身边,“看来,他们倒是难得说了一回实话。”
叶落清快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少女,很快便确定了她没有武功,且身上也没有常见的兵器——叶落清不着痕迹地朝洛漓瑶递了个眼神,微微弯腰行礼后便要退下。
洛漓瑶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对少女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抬眼时却正好对上了她满含深意打量着自己的目光,轻轻道:“公主。”
楚令湘挑了挑细长好看的柳叶眉,本是天然透出些魅惑的眼眸却格外清澈明亮,有些粉嫩的衣衫色彩也刚好将少女的娇憨与明媚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微微笑了一下,轻启红唇:“嘿,公主。”
洛漓瑶不答,只看着她,她也毫不避讳地回望着洛漓瑶,然后又吐出一句让洛漓瑶有些哭笑不得的话来:“咱们都是公主,都叫对方公主,像是同一个人一般——”
“......”
“不如你直接叫我名字吧。”楚令湘眨了眨眼,也不管洛漓瑶是否同意,便上前直接坐了下来,顺便还跟洛漓瑶一般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亭柱之上,感叹一句,“这么坐着还挺舒服......要是一直在宴席那样正襟危坐着,非得把我给闷坏了!”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扯了扯自己脖颈处的衣襟,似乎是嫌弃那里有些过于拘束,很是想要将那上面固定的玉扣给扯开。
洛漓瑶看着她这随意的模样,微微挪开了目光,轻声劝道:“......公主,注意仪态。”
“公主,注意仪态。”楚令湘却直接解开了衣襟最上方的一颗扣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洛漓瑶的半边脸颊,再看她那坐姿,哈哈笑道,“你还不是一样坐姿不端——咱们半径八两,姐姐不要说妹妹!”
洛漓瑶默然地看了看自己,果断且聪明地选择了转移话题:“刚刚没见你在宴席上,怎么跑来这里了?”
“我刚从国寺听完老师讲学回来,所以来得晚了些。”楚令湘满不在乎地摆了摆头,头上本就有些松散的发髻顿时便又散了些,几缕调皮的发丝直接便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而且父皇母后忙着应付那些世家大臣呢,这宴席主角又不是我,谁还能专门来逮我不成?”
洛漓瑶将视线转向她,楚令湘却满不在乎地将自己脸颊边垂落下来挡住了视线的发丝别在耳后,继续道:“你呢?我直接叫你‘漓瑶’吧?你又为什么跑出来啊?我刚刚到的时候就听好多人都在说天祁公主如何如何美,却怎么都找不到你——
我想了想,宴席周围能够躲清静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听起来,你似乎经常到这里来‘躲清静’?”
“你不懂......这里可是申楚,隔三差五便是些文人雅士的宴会聚乐,只不过这次是兄长成婚,是一个人更多的宴会罢了。”
楚令湘似乎坐得不太舒服,干脆撩起了自己长长的裙摆,将一边的腿直接踏上了来,颇有些江湖女侠的潇洒样子:“你还没说呢,你怎么就跑出来了?是不是也不喜欢那种氛围?”
“你自小就在这里,你都不喜欢?”洛漓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又将头侧了一些,不去看她那不忍直视的坐姿,“从前母后对我说,申楚教养公主最是注重礼仪......你这样的样子若是被你父皇母后看见了,估计会不好。”
“岂止不好。”楚令湘“嗐”了一声,撇嘴道,“上次我从国师处听学回来,实在是饿得狠了,就在晚膳之时多吃了几口冰糖湘莲——然后你猜如何?母后直接罚我跪了三个时辰,还抄了十遍《女子仪》②!十遍啊!”
洛漓瑶本是有些不忍,看她这模样却又有些忍俊不禁:“从前我在宴席上喝了一口酒,便脸红的不像话,也被罚跪了。”
“是吧......我们这些做公主的真是太惨了,什么锦衣玉食,只有锦衣好嘛!多吃点东西就动不动就被罚跪!”楚令湘简直气得不行,气到义愤填膺,“若是在男子身上,他们会说那人风流潇洒;但若是到了我们这些女子身上,便总说些什么‘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本质上还是重男轻女!”
洛漓瑶抿了抿唇,只道:“单看申楚的女子不可为官便知道了——这是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短时间内无法轻易扭转,你大可不必如此生气。”
“嗐,看来你也跟乐正差不多——”楚令湘看着她一直抬头望月的模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③......正因为是你们的逆来顺受,这种境况才没办法改变!你们天祁算是比较好一点的,但还不是规定了什么女子无权继承帝位,变相地给你们一点甜头,让你们继续安于现状罢了。”
洛漓瑶终于舍得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乐正?”
“啊!”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而说漏了什么,楚令湘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朝她挤眉弄眼。
洛漓瑶见她不说,眯了眯眼,却没有追问。
楚令湘口中的“乐正”,是巍衍皇族的姓氏。
而之前在南川城中横死在她门前的那人
,属于只能由巍衍皇族支配的银骑。
申楚与巍衍的关系不好不坏,两边的皇族在近年来也未有什么来往。而申楚的女子可不像男子那般可以随意游历四方——楚令湘是申楚公主,连多吃几口膳食都会被罚跪罚抄书,那么她便绝对不可能去过巍衍。
所以,她口中的这个“乐正”,究竟是哪一个乐正呢?
短暂地几次呼吸之间,洛漓瑶的脑海之中,便又闪过了许多念头——这些冥冥之中无法可解的谜题,似乎正在一点一滴地关联了起来,逐渐显现出那依旧模糊不清的真相轮廓。
“哎呀......”楚令湘突然噤了声,有些后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凑近她道,“我说漏嘴了,这可是不能轻易说出来的——漓瑶你就当没听见吧,好不好?”
洛漓瑶:“......”
她虽没有追问,但是楚令湘只看她这若有所思的表情,便知道她的脑中正在思考着什么。
似乎是生怕她联想到什么,楚令湘又连忙改了口:“算了算了,反正你是姑姑的女儿,也算是半个申楚人,知道应该也没什么——”
洛漓瑶:“???”
“你回去之后可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啊......”楚令湘直接便凑近了她的脸,凑近她耳边,轻轻道,“你还没见过我皇祖母吧?就是你母后和我父皇的亲生母亲,上一代的申楚皇后——”
“不是说太后身子不适,不宜见人吗?”
“一听就知道都是骗人的幌子啊!”楚令湘将手放上她的肩膀,“我小时候贪玩,经常躲到父皇的政殿去,这个事情还是有次我窝在角落不小心给睡着了,偶然听到的——”
洛漓瑶:“......”
有理有据,听起来还挺真实。
“你别摆出那副不信的模样啊!”楚令湘拉住她肩上的衣服,“我可是听到父皇亲口说的——皇祖母根本不是出身申楚的普通世家女子,而是巍衍皇族的公主!”
......
相关注释:
①(补前一章):出自婚礼司仪主持稿。
②【《女子仪》】:本想写《女则》或是《女诫》的,但是考虑到是架空背景,便直接杜撰了。
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意为“对某人的不幸遭遇感到悲哀,对某人的不抗争,不争气而感到愤怒和遗憾”,是鲁迅先生的一句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