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出征
许晗打量了安向初一番,上前,又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于母亲的选择,许晗从来不会横加干涉。
她也不是没想过从母亲那里套话,可不管怎么旁敲侧击的,母亲也滴水不漏,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安向初道,“静台寺的香烛之类的是安家供应的,今日做法会,香烛用的多,故而过来看看。”
他说话平平静静地,不似寻常之人,没有许均那种上位者的威严,也没有齐恒久在沙场的冷冽。
而是自有一种坦然从容的气质。
在宣平坊见到他的时候,虽印象最深的是他武艺很好,很会挑衅,对母亲却是低下高高的头颅。
他和很多人不同,尤其是今日相见,许晗越发觉得他和别人的不同。
许晗看了他一会儿,说道,
“那就不扰了安大当家的谈事了。”
安向初拱拱手,侧身让过许晗,等她走远了,这才勾勾唇,摸了摸下巴,看着许晗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
怪不得阿秀不肯他继续呆在宣平坊,原来如此。
许晗走了一会,忽然停下脚步来,微带思索地回身看着刚刚安向初站着的地方,与魏廷道,
“去查查,他见得是谁,还有,告诉许勉,查这个人的生平。”
法会的规定不是随意订制的,更何况今日皇帝,瑜贵妃等一干人都在,怎么可能让不属于这个场合的人进来?
太不合常理了。
而且,安向初说静台寺的香烛之类是安家供应的,可一般来说,就是平民百姓,无论上香还是打醮,都会自带香烛,这样才会显得诚心。
更不要说今日这样的场合,皇帝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一心为霍家平反。
为了显示对霍家的惋惜,那些参加的人绝对会将香烛带的足足的,哪怕根本不需要他们带上这些。
又何须用上寺庙庵堂的供应?
安向初分明就是在说谎。
许晗站在那里沉思了会,才继续往前走。
安向初站在原地看了会许晗的背影,得出结论后,出了长廊,又拐了弯,进了一个竹林,穿过竹林,在一栋小院前停了下来。
小院前站满了侍卫,他正要将腰牌拿出,里头永安侯走了出来。
见到安向初,永安侯愣了一下,然后朝那拦住他的侍卫摆摆手。
“陛下正在见镇国公霍青豫,还请……等一下。”
永安侯在称呼上打了个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一位,或者说,不知该如何在众人面前称呼。
他也就含含糊糊的那么混过去了。
安向初不以为意,朝永安侯道谢,也不多言,只是背着手立在那里,姿态闲适的欣赏着周围的景色。
永安侯陪着安向初一起等待,时不时的看一眼边上的安向初。
虽只是一身葛布青衣,却萦绕着不辜皇族的贵气,自身也是美呀美,大约常年习武,身体健硕,眼窝深邃,眼瞳微微呈紫色,带着些微异域的俊美。
举手投足之间又有些不同于中原男子的热情率真。
总之,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很正常,融合在一起又是矛盾。
小院的禅房里,霍七给皇帝行礼后,待到皇帝说起之后,站了起来。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有着臣子的本分,也带着些微被错待的疏离。
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禅室只剩君臣二人,愈发显得空旷。
皇帝示意霍七落座,霍七望着地下,沉默了片刻,并未坐下,而是以端正姿态再次跪下,双眼平静地看着皇帝,
“三皇子是陛下的孩子,霍家满门,可以说就是死在三皇子的手下,还有那十万将士的性命。”
“这十万将士,又是多少的家庭分崩离析,甚至也许他们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顶梁柱一旦坍塌,那个家必然会毁了。”
“可以说,陛下和霍家也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站在我的立场,我不想跪你,可你能够做到如今的地步,已经是十分难得。”
“霍家人,一是一,二是二,是以,我愿意跪拜你,只是,陛下赐下的爵位,我万万不能接受。”
“霍家的人不是为了名利才拼死护着东元的边境,他们是为了这东元朝上下的百姓。”
“是以,爵位还请陛下收回,至于宓儿的县主之位,谢谢陛下为她考虑。”
“她无父无母,只有我这个亲人,将来婚配不易,但有了这县主之位就大为不同。”
“我代宓儿叩谢陛下。”
说罢,他磕头往下,额头碰地。
皇帝伸手拦住了他的动作,说道,
“你不必如此,朕为霍家翻案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朕的良心,为东元朝的前途。
何况,你能够信任朕,愿意让朕来翻案,朕也是感谢你的。
毕竟,是朕教导无方,才致使三皇子做下那么多大逆不道之事。“
“你能够信任朕,而不是怀着愤懑的心去做危害天下人的事情,朕已经是欢欣鼓舞。”
皇帝执起暖壶斟了杯茶,递给霍七,
“这一杯,是朕感谢你的信任,也感谢霍家一门上下为东元做的牺牲,朕敬你,敬霍家!”
他饮了一半,侧过身子,将另外一半倒在地上画了一条线。
“至于你说的爵位,你愿意要就要,不愿意要就搁置,可旨意已经明发天下,朕不会收回。”
霍七喉头滚动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皇帝撇过头去,面上的神情无比的动容,再回头,诚挚的道,“谢谢你,霍家人,果然是非同寻常。”
霍七跪在皇帝的面前,神色平静,
“陛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所赐的爵位,我不敢受。”
“那你想如何?”
“我想要去边疆,再杀几个北蛮人。”
霍七说的是铿锵有力,“兄长曾经说过,霍家儿郎,就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我不想在京中浑浑噩噩的度日。”
皇帝看着霍七,扬声道,
“好,好啊,霍家的子孙,霍家的儿郎,不愧是霍家的儿郎。”
“朕准了!”
他拿出一封军报,
“北蛮经过几年的修养,又开始蠢蠢欲动,朕会派许均带兵,你作为许均的副手,去吧,去将你想要杀的,都杀的干干净净!”
“至于你的侄女,朕会让瑜贵妃时常接到宫里,也会派最好的御医帮她治腿。”
“如果宫里的御医不行,就张皇榜,总能有治好她的大夫出现。”
霍七再一次给皇帝叩了一个头,然后慢慢起身,退了出去。
……
下晌的诵经还未开始,许晗在禅房里坐了会,魏廷就回来了。
“王爷,已经打听过了,好像的确是来和寺里管理庶务的大师商谈香烛的事情。
而且是陛下亲自放行。”
“陛下亲自放行?”
不提皇帝许晗倒还不觉得什么,安向初再富可敌国,再是户部主事,同样的身份的层次摆在那里。
放还是不放,下头人总能做主,怎么会惊动到皇帝呢?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她问。
魏廷道,“往最后一座大殿去了。”
最后一座大殿,是静台寺的大师们处理庶务,以及居住的地方,同样的,也是靠近后山,安静的很,那边竹林一片片的。
许晗眉头越发蹙的紧,简直要拧成结了。
这个安向初,出现的太突然,太不寻常了,包括进到宣平坊做马夫。
可她有说不出哪里不妥当。
她在屋内转了两圈,吩咐魏廷,
“你派一个人去盯着他,记住,一定不能露了行迹,一旦露了行迹,立刻撤回。”
不论是霍晗还是许晗,直觉有不妥当的时候,都会立刻去寻求答案。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就是这样的凑巧,也或许这就是霍晗在许晗身体里醒来的原因之一吧。
既然安向初的身份不明,那就弄到明白为止。
许晗正在思考着怎么弄明白安向初身份的时候,竹林后的小院里,皇帝见了霍七之后,就见了安向初。
两人盘着腿坐在小几前,安向初正在专心的沏茶,带到成了之后,斟了一盏双手捧盏,恭敬的递给皇帝。
皇帝接过之后,道,
“一眨眼,你就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是你刚刚坐上大当家位置的时候,几年过去了。你竟是越发的沉稳了。”
他端详了安向初一会,感叹道,“这眉眼越发的像你母亲了。”
说完,他放下茶盏,朝安向初招招手,“过来些,让朕好好瞧瞧。”
安向初慢慢的绕着小几,挪到了皇帝的右手边,任由皇帝随意的打量。
“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你户部主事的位置好好的做,自然会有机会往上。京中你的宅子还在,你就住到那里去吧。”
安向初点头,领了旨意,终于抬头看了眼皇帝,道,
“陛下看起来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英武。”
皇帝笑了笑,倒是什么都没说,太子都已经三十多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年轻英武?
安向初见状,也没再说起来,说起了今日的来意,将几件事情禀报于他。
皇帝凝神,一件件的仔细听,等到重要的事情说完,两人又开始说起闲话。
皇帝目光炯炯,拿起桌上刚刚安向初斟的茶,说道,
“你应该是很早就回京了,这段时间你是在哪里落脚?”
“你这一身葛布青袄的,难不成你还去给人做下人不曾?”
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安向初垂手微微沉默了片刻,盘腿的姿势变成了跪姿,
“不敢欺瞒陛下,臣已经进京几个月,只是许久未进京,觉得好玩,就悄悄的在京里四处看了看。”
到底,他还是没隐瞒去给徐丹秀做马夫的事情,
“期间,臣在路上偶遇徐夫人,见她心地纯善,正巧,身上的钱也用完了,于是就……”
“不论如何,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转着手中的茶盏,神色肃穆,“徐夫人,难道是许均那和离的妻子?”
安向初顿了下,抬起头来,道,“正是,她给了臣几百两银子,只签了短契。”
皇帝敲敲桌面,垂眸看着他头顶的发髻半响,这才道,
“想来,这不是你第一次偷偷进京了,这昔年,你偷偷进过几次?”
安向初,“两次。”
“哪两次?”皇帝继续问道。
安向初一一作答。
皇帝久久未语,屋内气氛静如潭水。
“你应该知道,你是不得进京的,要较真起来,就是将你和三皇子一样的处置也不为过。”
“臣愿意领罚,只是……”他蹭了蹭,“不要将臣同三皇子关一处就行了。”
皇帝被他气乐了,抬起手在他背上狠狠的拍了一巴掌。
这一掌,打的不轻,就是安向初那健硕的身躯都不由的往下沉了沉。
他紧抿着唇没出声。
皇帝撇过脸去,“你起来吧,你刚到京城,更是初次入官场,各种规矩礼仪也没个人教导。”
“朕会派人去你的府宅教导你,接下来,那些人要不要留,看你自己的。”
“你以后可要长个心眼,别像这次一样,朕想要对你好,可也不希望你做下出格的事情。”
“若是被御史台拿到了把柄,朕想保也保不住。”
安向初再次躬身,行礼,
“臣明白,日后定然不让陛下为难,更不会让太子殿下为难。”
皇帝点头,道,“刚刚朕那一巴掌打疼了吧?你去吧,以后好好的在京里呆着。”
安向初沉默的行礼,同来时一样,退了出去。
等到安向初走远了,崔海从门外进来,轻轻叫道,“陛下,茶凉了,老奴给你换一换。”
皇帝仿佛被惊醒一般,叫住崔海,“你让陈理去查一查……”
崔海静静的立着等皇帝的吩咐,半响皇帝摆摆手,“算了,不必查了。”
皇帝的心思,就是如此的反反复复,崔海也不奇怪,更是没有深问要查什么。
只是躬身应是后,去打水烧水,沏茶。
皇帝坐在那里,良久都没动,最后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林子外,安向初同样对着静台寺的庙宇发了会呆,这才慢吞吞的离开静台寺。
……
法会连做了三天,霍家翻案的热度并没有褪去,茶楼说书的说的轰轰烈烈。
朝堂上,因为三皇子的事情又遭受了一番清洗。
这一年的冬天,修养了多年的北蛮,又开始入侵,北疆开战。
这一仗是一路酝酿下来的必然战事,北蛮那边是蓄谋已久,而东元朝这边也不是毫无准备。
既然已经开展,那这一战就不会只以将北蛮打退为目的。
对于北蛮的骚扰,东元朝是烦不胜烦。
北蛮是游牧民族,一到冬季那就是缺衣少粮,就会时不时的对东元边境的人进行骚扰。
烧烧抢掠,什么都会做,偏偏,他们是小股小股的骚扰,更是让边军难以捕捉,往往是军队赶了过去,人已经逃跑了。
可百姓的伤害已经造成。
多年前砾门关那一战,虽说霍家十万将士覆灭,可北蛮的伤亡更惨,既经历了霍铮的截杀,同时又经历了和许均的对抗。
北蛮是元气大伤,这才消停了这么些年,这一个冬天,终于按耐不住了,张开獠牙,朝东元进发。
如今驻守在砾门关的,就是许均的部下,可能是当年将北蛮打的太惨,许均的这个部下开始并没有将北蛮军队看在眼里。
可等到两方真的交战后,才发现,没那么简单!
北蛮的军队,仿佛开了天眼,对于东元这边的兵力之类的了如指掌,还有将领的打法,往往都能找到东元这边的漏洞。
许均在京城收到战报后,恼怒非常,恨不能就在边境,能够将那个将领揪过来狂喷。
可不行,路途遥远,于是他只能对着许晗狂喷。
“老子说了多少次,让他们不要做骄兵,不要做骄兵,这些人,都不听!”
“竟然带着老子的兵去送死,真是草了蛋了……”
他还想骂,可对上许晗那清澈的双眸,顿时住了嘴。
一时情绪上来,忘记面前站着的是女儿,什么都说出口了。
他有些讪讪的,朝许晗尴尬的笑了笑。
许晗倒是无所谓,这样的话从前她在霍家军里听得不要太多,许老爹说的已经是很轻微的了。
她抿了抿唇,问许均,
“父亲,皇上那边怎么说?没说让你带兵吗?”
明明皇帝见七叔的时候说要让许均带兵出征的。
为何一直不见旨意下来。
看北蛮这架势,有备而来,不怕战线拉得长,大有不将东元拿下不罢休的意味。
砾门关很重要,一旦被攻入,北边的防线就会失守,到时,北蛮就会长驱直入,往京城而来。
皇帝在做什么?
还是说,皇帝是考虑到了父亲的身体?
毕竟当初为了处置许城,许均是从马上摔下来,‘昏迷’过的。
可许家镇北王的封号又来,就是因为在北地有很重的分量。
既然得到了权势的荣光,那么就要承担对等分量的责任。
这个关口,不管他的身体怎么样,他都退不得,因为他不上,没人能替代他。
就是许晗这个新任的王爷都不行。
一个世袭的亲王威信,不是任何一个将领能比拟的,同样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胜任的。
许晗虽说如今接了许家的事物,可到底这个时候她替父出征的效果一般。
所以,皇帝是在等许均主动请战。
许晗能想到,许均同样能想到。
他脸色有些疲惫,道,“晗儿,以后府里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