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人生八雅,茶居其一。
上古传说,神农尝遍百草才发现了茶,而茶经过无数年的衍生已形成一种风气,一种习惯。上至名门贵族,下至黎民百姓,招待宾客喝茶,独处自乐喝茶,吟诗作对也要喝茶,从文人雅士的清友玉川先生,到穷苦人家的一口粗茶,茶之所在,广矣。
如果说喝茶是喝个清净,图个志存高远,静谧怡神,哪怕深处闹市也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那么这九戒堂算是深得其中三昧。
为什么这么说?
九戒堂一楼与二楼座无虚席,茶客们或高谈阔论,或轻声对话,人声嘈杂,显然与安静搭不上边,可就算如此,也没见哪位茶客面露不耐,心情烦躁,端的是奇特。
三楼就更厉害了,地板往上起一半尺高台,方圆不过丈许,围着高台坐满了人,说他们是茶客倒不如说他们是看客,只因来这三楼的茶客大都是冲着高台之上的说书先生来的,他们听到精彩处便高声喝彩,听的不满意了便齐声一嘘喝个倒彩,加上说书先生的伴奏之声,似乎比楼下的杂耍还要热闹几分。但如此喧闹,却未能传下二楼丝毫,岂不让人惊叹?
如此,这座不像茶社的九戒堂也称得上是州府城茶客们的一处必去之地了。那些去三楼的茶客自是去听书了,而喜欢清静些的自是在一楼或二楼,想解闷儿就上二楼选个临窗的位子,打开窗,抱着茶杯,看楼下杂耍卖艺也是颇有趣味。
比如此时的华凝与红缨。
“公子,是猴子诶!”红缨看着楼下的人群中钻进几个身影,领头的是一个小老头,浑身脏兮兮的,佝偻着身子,在他身后则是三只半大不小的猴子,毛茸茸的,倒是挺喜人。
华凝的注意力也全搭在了那三只猴子身上,没顾得上理会红缨的口误。早就从典籍中见过有关猴子的描写,如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或是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之句。今日能得见真正的猿猴,她觉得自己这次出宫,哪怕找不到那个老瞎子,那么这会儿也算是得到几分安慰了。
“你看那只,还会学人行走哩!”华凝见那猴子人立起来,竟提着铜锣绕着场子敲个不停,一时间“咚锵”之声响个不停。
红缨也乐了:“真好玩儿,这猴子好聪明啊。”
猿猴之属最是灵长,远比别的兽类要机灵的多,可是其脾性却甚为暴戾,很难被驯服,被捕获后往往是奋力抵抗,捕猎者大意之下,免不了被猴子所伤,比如这楼下的耍猴人,一脸深深的疤痕,看上去颇为吓人。
但这耍猴人的确有几分手段,他手拿一根荆条,荆条上绑了根一尺来长的短鞭,轻轻一甩,鞭稍划空,带起一声脆响,那三只猴子俱都放下手中事物,齐刷刷站在耍猴人面前,令行禁止。
“好!”
人群轰然而应,对耍猴人与三只听话的猴子毫不吝啬自己的喝彩,手头有闲钱的还会扔几个铜板。
“好厉害呀!”身在二楼的华凝与红缨赞叹连连,将头半伸出窗子。
其实不光是她们二人,临窗的茶客们大都将窗户半开,一边品茶一边观看楼下三只猴子时而翻着跟头,时而倒立,时而接住人群中扔过来的食物,着急忙慌的就往嘴里塞,最后还不忘抱拳作个揖,样子滑稽不堪,逗得众人纷纷大笑不已。
凌春秋看着半倚在窗子上的两道背影,无奈捋须笑了笑,方才自己与那娇俏公子搭话时,没留意对方竟是女儿身,后来因思虑对方身份,与友人交谈之余留心观察了下,这才恍然大悟。但是想及有资格对自己行学生之礼的女子,再三甄选,终于确认对方应当与他们总院三个老家伙中的某一个关系匪浅。
他自己当然不认识对方,那个画地为牢的曾老头应该也接触不到院外之人,那么就只剩下王老夫子了,而王老夫子至今只收过两位女子做学生,其中一位是当今青州之主,另一位便是州主大人的亲妹了。
作为青华书院三大儒之一,凌春秋自是见过州主,那么今日所遇之女子,不用说,自是被州主大人百般呵护的那位妹妹了。没想到她们二人虽为至亲,相貌却各有风采,一个清丽无双,一个娇憨可爱,险些让他看走了眼。
只是这位华凝小公主怎么跑出宫来了?听说州主大人对这位妹妹疼爱至极,平日里都是紧紧带在身边,万万舍不得让其出门一步,莫非是州主大人特许她出宫散心?不,不对,若是州主大人允其出宫,定然会派府军潜行保护。可现下小公主身边只有一位侍女跟随,哪有府军的影子?两人当下又是女扮男装,由此可见,定是偷偷溜出宫来的。
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啊!凌春秋对此忧心不已,可转念一想,朗朗乾坤下,妖魔都隐匿了踪迹,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州府城里闹事?府军的长枪可不是空架势。
与凌春秋对坐的是一位瘦骨嶙峋的道士,唤做梅道人,可这梅道人虽然梳着道髻,却如同凌春秋一般身穿儒衫,不过颜色是黑色的罢了。
梅道人许久不曾出自己的道观了,这次老友找自己有事想求,于是跟着他到了这九戒堂。可到了之后,老友却并不言说究竟是何事,只是旁敲侧击问自己一些鬼神传说,真是不知所谓,他们儒家不是一向对鬼神敬而远之吗?要知道鬼神之说可是跟那些妖魔有大区别的,他一大儒打听这些干嘛?
不过这家名为九戒堂的茶社当真不过,茶叶是难得的好,价钱还公道,得赶紧多喝几口,下次再有这机会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正所谓欲将雀舌成云末,三……”
梅道人喝到兴起处,忍不住想吟两句酸诗,可刚念了一半,发现老友眼神直往那两个年轻后生身上瞧,脸上似乎还带着某种笑意,联想到个别儒家人的恶癖之说,莫非老友也犯了这种毛病?
“啪!”
“呔!你这老不羞,盯着人家公子到底意欲何为?”梅道人刀眉怒起,一掌拍在桌上,将整个桌角削成了碎屑。
霎时,整个二楼的茶客们将目光齐聚在这桌上,眼神玩味的看着梅道人对面的凌春秋,连抱着茶杯,沉浸于楼下精彩猴戏中的华凝与红缨,也迷茫地回过身来,看着过道斜对面,一怒一愣神的两人。
被吓了一跳的凌春秋定了定神,从梅道人的话中回过味儿来,气道:“老友你…梅道人你信口雌黄,实在有辱斯文!”
见二楼的侍者,少女云溪向自己二人走来,忙起身致歉道:“云溪姑娘海涵,老夫与友人闹了些许误会,这损坏的茶桌,当由老夫赔偿。”
没等云溪答话,便拱手向华凝与红缨,及二楼众茶客言道:“老夫与友人惊扰了诸位,实在不该,今日之茶水,便记在老夫账上,算是赔礼。望诸位不要推脱,以全老夫之义!”
“咦?这位有些眼熟……”
“先生多虑了,些许小事罢了……”
“没想到今日可以省下些茶钱,运气啊运气…”
“这老头竟有如此癖好,看不出来啊!”
众说纷纭,你一句他一句,凌春秋听之,却有些哭笑不得。
这时只听少女云溪朗声道:“九戒堂谢过凌春秋凌夫子,凌夫子高风亮节,诚以待人,九戒堂厚颜收下赔礼。”
“真是凌夫子!”
“果真?方才我还说有些眼熟,想不到真是凌大儒凌院长!”
“假不了,假不了,我曾在青华书院的发小身上见过这身青色儒衫,简直一模一样!”
“哈哈,今日得凌夫子请茶喝,余生无憾矣!”
“是啊,看来的确是闹了误会,凌大儒怎会有那种恶癖!”
四周哗然,当确认了是大儒凌春秋请他们喝茶之后,便一个个的欣喜不已,仿佛能得凌春秋请茶喝是天大的荣耀。
可这是为何?红缨有些不懂,遂看向华凝。
两人到底是相处久了,红缨一个眼神,华凝便知晓她在想些什么,思索片刻,压低嗓音在红缨耳边说道:“凌夫子当世少有的大儒,不说学问高深,得万人敬仰,凌夫子更是青华书院两位院长之一,为人师表,有了误会自是要澄清。若是损坏了东西不赔,打扰了众人不道歉,以后如何教书育人?恐怕凌夫子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是以众人出言,好成全凌夫子的用意,这同样是请茶喝,一前一后之间,效果却大是不同。”
听了华凝的一番解释,红缨顿感惊讶,这才明白过来其中深意。可她更惊讶的是自家小姐好像越来越聪明了,衬得自己傻乎乎的。
“看我干嘛?看猴子啊!”华凝见凌夫子那处余波已平,心思重新回到了楼下的三只猴子身上,她总觉得那些猴子过于机灵了些。
“啊?哦!”红缨暗恼自己确实变傻了,却也乐滋滋地看向窗外,看着猴子的动作嬉笑不已。
随着众人纷纷落座,喜笑颜开,凌春秋也是松了一口气,向云溪姑娘拱手道:“多谢云溪姑娘相助,不然老夫怕是晚节难保。”
云溪侧身让过凌春秋这一礼,浅笑说道:“凌夫子言重了,夫子与我家老板相熟,又不欲以名欺人,实乃道德高人,小女子不过顺水推舟罢了,夫子不必介怀。”又看了眼破损的桌子,道:“小女子这就唤人将这残桌换下。”说完便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凌春秋一手背在身后,含笑捋须,叹道:“好一个秀外慧中之少女,连老夫都不得不叹服!”旋即看向坐在凳子上仍自余怒未消的梅道人,无奈道:“老友你误会我了!”
“哼,看在你送我衣衫,解我寒迫的面子上,我给你机会解释。”
梅道人双手抱胸,梳着道髻,穿着儒衫,看似不伦不类却自有凛然正气。
凌春秋自然知道这位老友最是见不得不平之事,不然也不会平白得罪那些纨绔子弟,被他们堵了门,与周围百姓声称谁敢进去道观烧香祈愿,便是与他们做对,百姓们怕惹祸上身,只好尽量不去。于是梅道人的道观里信众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显得饥寒交迫。
斟酌了下言语,凌春秋悄声说道:“这两位公子其实是女儿身!”见梅道人眼神平静无波,显然他也看出来了。这倒也是,以梅道人的玄级修为,眼力能差的了?
“我见她向我行学生礼,但又觉得应该不是书院中人,于是便多看了两眼,才确认她是王老夫子的学生,没曾想竟让你误会我有娈童狎妾的恶癖,你我相交于微末,几十年的好友,莫非还不清楚老夫的为人如何?若是老夫品行有失,又怎能当得那大儒之称?”
凌春秋越说越气,气得将头撇向一边,不想再看梅道人一眼。读了一辈子的书,这会儿仿佛都化作了怒火,怒火无声,却烧在梅道人脸上,燎得他本就微黑的面庞更显得黑红一片,烧得他心里愧疚难当。
是啊,两人心神相交,他怎会去怀疑老友的品行有问题?而自己当众怒喝,又将老友这个当世大儒置于何地?
“是我不对,我跟你赔不是。”梅道人干脆利落地认了错。
听到梅道人认错,凌春秋情绪一阵激动,差点儿声音都变了调:“光动嘴皮子就行了?你这错认的也太轻松了些!”
“那你待如何?我身无分文你又不是不知道。”梅道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答应帮我做件事,这次便饶过你。”凌春秋说道。
做件事?你一个大儒放出风声,多得是人上赶着帮你,哪里轮得到我?不过既然是希望平息好友的怨愤,先应下就是。于是梅道人满口答应:“行,那就依你!”可话刚出口,脑中灵光一闪而过,追问道:“莫非你说的事与鬼神有关?”
凌春秋凌大儒此刻将身子坐正,老神在在,哪还有半分气愤的模样?
“这可是你答应过的,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耍赖!”
“你…你你!你这次可害苦我咯!那鬼神之事岂是易于?说不得你我都得搭进去!”梅道人顿时哭丧了脸,怪不得凌春秋约自己出来,不谈何事,却旁敲侧击鬼神之说。
“怎么,这鬼神莫非还成了禁忌不成?连你这个玄级高阶的大高手也讳莫如深?”凌春秋虽然学识渊博,可那都体现在了正经知识上,对鬼神他可不了解,不然也不会求到梅道人头上了。
梅道人一把抓住凌春秋的手腕,恨声道:“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儿,骗人都骗的这么顺溜!走,带我去见苦主!”
凌春秋奇道:“你怎么知道还有苦主?”见梅道人只是哼一声,却不答话,只好妥协道:“好好好,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扔到桌子上,起身陪着梅道人向楼下走去,路过华凝时,身子一顿,以指节轻扣桌面,等不及华凝二人回身便嘱咐道:“早点儿回家,莫让家人担心!”然后便被梅道人急急拉下楼去,与带人置换残桌的云溪差点儿撞上,连声道:“有失斯文,有失斯文!”
红缨看着凌春秋与梅道人离去,自家小姐却毫无察觉,并未转身,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而华凝其实什么都没想,她只是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楼下的猴戏,或者说她此时正单单注视着其中背对着耍猴人的那只猴子,那只猴子看起来与其余两只猴子并无二致,甚至山里的猎人来到此处也只会认为那是只再寻常不过的猴子而已,最多就是较为聪明、机灵了些。
可那只较为聪明、机灵的猴子此时冲着华凝,嘴巴努力地做着动作,那动作笨拙无比,甚至有几分可怖,但在华凝看来,那分明是在说两个字: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