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壹见孙绍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这才放了心。他虽然小心,可是一年三百金的收入放在眼前,要让他一点不动心,那也是不太现实。他打量了孙绍半天,见孙绍脸色诚恳,并无伪诈之意,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讪笑了两声:“将军如此厚意,我本不当拒绝,奈何这礼太重了,吕壹能力浅溥,承受不起啊。还请将军收回吧。”
孙绍皱了皱眉,露出一抹无奈的神色,他看了吕壹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伯道有担心,我能理解。其实我要把这方子送给你,也是无奈之举。伯道是局中人,想必知道我的处境。我就跟伯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把这些送给伯道,是因为我以后不想在建邺呆着了,我阿母是个澹泊的人,她也不会经营这些,与其白白浪费了,不如送给伯道。”
吕壹愣了一下:“将军不在建邺,想去哪里?”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孙绍黯然说道:“打完这一仗,我想找个海岛过些清闲曰子。建邺虽大,却非我久居之地。”
吕壹沉默了,他有些震惊,却又有些释然。孙绍突然要送他这么一笔厚礼,他直觉的认为孙绍在大困难要他帮,所以他虽然眼红,但是不敢接受。现在孙绍说要离开建邺,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在江东的情况很特殊,现在又有让人不安的实力,孙权和一些亲信在商量着如果遏制他,吕壹对此心知肚明,想必孙绍也感觉到了,所以生此远赴海外的念头。
应该说,这个理由倒是可信的。吕壹心里已经信了,表面上却还是安慰孙绍:“将军,虽然有些小人在至尊面前说三道四,可是至尊对将军还是信任的,将军又何必挂怀。海外蛮荒,哪里能比得上江东繁华?”
“我不是担心至尊。”孙绍摇摇头,淡淡的笑了:“我正是考虑到至尊的难处才要远赴海外的。至尊对我的爱护之心,我了然于胸。但是伯道啊,有道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我虽然没有其他的心思,至尊也能相信我的忠诚,可是别人呢?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好,为了至尊的利益也好,都会提醒至尊来防范我。至尊如果信了他们,就伤了我,如果不信他们,又必然会有拒谏之名。我本是一心为至尊效力,反而成了至尊君臣之间的矛盾,岂不是适得其反?因此,为了至尊,我也要远赴海外。假如还能象这样在南海一样有所收获,也能为至尊减轻一些负担。”
吕壹见孙绍说得恳切,也不禁有些感动,他同情的点点头:“将军的一片苦心,我实在是佩服之志,奈何皎皎者易污,将军这样的人才不能在至尊身边效力,实在是让人难过啊。”
“知我者,伯道也。”孙绍故作轻松的一笑,将方子塞到吕壹的手里:“我要走了,这些留着也没用,就送给伯道,算是对连累了伯道的一点歉意。说实在的,我这个人就是怕连累朋友,让朋友受连累,我会不安的。伯道,我要劝你一句,大丈夫在世,不要把钱财看得太重,以你的才干,如果肯折节与人相交,何至于到今天还是一个中书郎?”
吕壹心头涌过一阵激动,他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只是因为家世背景比较差,所以才久久不能升迁,心里有了怨言,和同僚——特别是那些依靠家世背景得到升迁的同僚——关系自然有些生疏,他也想与他们结交,可是又有些舍不得钱,现在孙绍希望他“折节”与人相交,正戳中了他的软肋,不由得他不把孙绍引为知音。他犹豫了片刻,躬身施了一礼:“不如这样吧,将军还在建邺一天,这些就当我为将军经营一天。将军远赴海外,我也替将军存着,将军什么时候有需要,只要一纸书到,吕壹定然奉还。”
孙绍哈哈一笑,心道这个吕壹收了钱还是不肯留把柄,就肯说是替他收着的,这样也好,以后真要缺钱,就到他这儿来取。“那好,就当我和伯道合伙做生意的投资吧,还要仰仗伯道的才智,越赚越多才好。”
吕壹见他应了,这才放了心,小心的将方子折好揣入怀中。又陪着孙绍坐了一会,孙绍说来说去,只说些海外的见闻,直到起身离开,也没有一句有要求吕壹帮忙的地方,直到孙绍带着吃饱喝足的孙鲁班等人出了门,吕壹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孙绍如果要他帮忙,他可能根本不会帮忙,而现在孙绍不要他帮忙,他反倒要帮忙了。不管怎么说,收人这么一笔厚礼,如果一点回报也没有,那他吕壹岂不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人?吕壹向来觉得自己是个耿直的君子,绝不肯做这样的事。他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孙绍带着孙鲁班等人在市里转了一圈,买了些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又特地给她们每人买了几盒堕林粉,把她们乐得眉开眼笑。堕林粉是从益州来的上等水粉,每饼值一金,只有贵妇人才用得起,孙权正当创业阶段,生活俭朴,对子女们的开销控制得很严,孙鲁班他们当然有这样的水粉,但是只是逢年过节的才有一饼,平时也舍不得用,孙绍一下子给她们买几盒,当然是乐得连声喊“大兄好”了。孙绍又带着她们去铁匠铺,给孙鲁班挑了一口百煉长刀,然后给孙鲁元、孙鲁育一人买了一把装饰得很漂亮的书刀,这才打道回府。
“大兄,带我们去看你的催锋营吧。”孙鲁班意犹未尽,抱着孙绍的胳膊央求道。
“去看摧锋营?”孙绍犹豫了一下,将眼神转向另两个小女孩。孙鲁元和孙鲁育其实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可是她们都怕搅了孙鲁班的兴致,回去挨收拾,再说了,只是看训练而已,想必也不会太吓人的,便都点了点头。
“那好,去看摧锋营。”孙绍笑着吩咐车夫改方向。后面跟着保护的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马车转向要出城,不由得吓了一跳。这两天城外有不少军营,那些士卒中不少是强盗、乱民出身,万一哪个控制不住,出了事怎么办?领头的校尉连忙阻拦,孙绍还没说话,孙鲁班一跳三尺高,抽出刚买的刀厉声大喝:“怕出事,多找人保护着,你敢拦我的路?看我不宰了你。”
那校尉自认倒霉,灰溜溜的退了下去,一面派人回府求援,一面提足了十二分精神。
“大虎,你还真够虎的啊。”孙绍强忍着笑。
“这帮胆小鬼。”孙鲁班哼了一声,极其的不屑:“也不知道是走谁的门路混进府来的,一看那样子就知道武技很差,居然还做了校尉。这样的人将来上了战场,估计连我都打不过。”
“他不行,你阿翁怎么会派他上战场?”
“这可说不定。”孙鲁班看了一眼四周,凑到孙绍耳边说道:“大兄,你知道孙邻吗?”
孙绍想了想,“知道,是征虏将军的儿子嘛。”
“他才九岁,就做了豫章太守了。”孙鲁班打抱不平的说道:“要我说,大兄去做豫章太守才对,他九岁的娃,还不如我呢,能做豫章太守?还不是那帮人说他阿翁死得委屈,阿翁不得已,才给他这么好的位置。”
孙贲死了?孙邻做豫章太守?孙绍真是吃了一惊。孙贲的父亲孙羌是孙坚的同产兄,孙贲兄弟两人,弟弟孙辅因为不服孙权接手江东,写信给曹艹商量投降的事情——孙贲的女儿是曹艹之子曹彰的夫人——结果事不周密,被孙权知道了,后来被孙绍幽禁了几年,气死了。建安十三年,曹艹一举夺下荆州,号称八十万大军伐吴,江东人心惶惶,孙贲又对前景信心不足,再次准备写信给曹艹,后来被朱治劝住了。因为只是有个意向,并没有落实到行动上,所以孙权虽然对他不满,却没有象对待孙辅一样对待他。征虏将军照做,豫章太守照领,但是很快就派顾邵去做豫章太守,等于把孙贲的权给夺了。没想到顾邵命不长,只做了五年太守,就于建安二十一年死了,随后吕蒙推荐蔡遗任豫章太守,现在怎么又让孙邻这个九岁的孩子代领?
代领的意思,往往意思着不用管事,但是享受太守的代遇,孙贲家难道缺这点俸禄?
孙绍想来想去,想不通里面的原因。不过他倒没有孙鲁班这么义愤,他从来没有想过孙权会让他去做什么豫章太守,豫章是重地,孙权打死也不会让他去的,宁可给孙贲这样不可靠的人也不会给他。
“做太守太累了。”孙绍笑嘻嘻的说道:“我要是做了太守,哪有时间来陪你玩。”
孙鲁班乐了,搂着孙绍的脖子嘎嘎笑道:“还是大兄好。”过了一阵又凑在孙绍的耳边说道:“你真准备去找那个山海经上说的怪兽?”
孙绍一愣,他一直在奇怪这话是怎么传到孙权耳朵里去的,现在孙鲁班也说,那看来不是一个人知道了。他眼珠一转:“你怎么知道的?”
“阿登说的。”孙鲁班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阿登?”孙绍更奇怪了,孙登很少跟他接触,他怎么知道?
“你一定奇怪阿登是怎么知道的吧?”孙鲁班狡黠的笑了:“求求我,我就告诉你。”
孙绍嘿嘿一笑:“我过两天去问阿登就是了,再说了,知不知道又能怎么样,我确实想去找山海经里的怪兽。大虎,你看过麒麟吗?”
“麒麟?那可是瑞兽啊。”孙鲁班睁大了眼睛,兴奋起来。
“什么瑞兽啊。”孙绍不屑的一笑:“我听西夷人说,在很远的地方,有个什么国,到处都是麒麟。等这次打完仗,我就想去那个国家看看,到时候逮几头回来,那不显得咱江东得天下名正言顺吗?”
“真的?”孙鲁班用力的攥起小拳头在孙绍的肩膀上捶了两下,“大兄,我就知道你是个忠臣,偏偏那些小人,总是说大兄有异心。”
“姊姊!”孙鲁育叫了一声,胆怯的看了孙绍一眼,冲着孙鲁班挤了挤眼睛。孙鲁班这时才发现失言,连忙扭过头,捂着嘴不吭声了。
孙绍淡定的一笑,也不追问。马车轻快的驶向江边,来到他的楼船旁。好容易休息了一阵的孙鲁班忽然叫了一声,指着船头描的一只展翅飞舞的凤凰道:“大兄,你的船上为什么画凤凰?”
“我这艘船就叫凤仪号。”孙绍跳下车,一个个的把她们抱下来,一边牵着她们的手走上跳板,一边笑道:“大虎,你们知道为什么叫凤仪号?”
“知道。”孙鲁班不假思索,“嫂嫂是凤嘛。”
“不对。”孙鲁元怯生生的说道:“是书经里的面的‘箫韶九成,有凤来仪’吧?”
孙绍很诧异:“阿元,你都学过书经啦?”
孙鲁元腼腆的一笑:“学了一点点,阿母教的。”
孙绍释然,袁家家传经学是孟氏易,但是袁夫人的母亲是弘农杨家的,杨家家传的经学就是尚书,想必多少也是读过一点的。他摸摸孙鲁元的小脸蛋,赞了一声:“真聪明,这么小就知道读书经了,以后也是一个孙大家。”
孙鲁元害羞的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小脸红了。孙鲁班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拉着孙绍的手叫道:“那大兄说,究竟是谁说得对?”
“都对。”孙绍哈哈一笑。孙鲁班冲着孙鲁元扬起小脸,得意的撇了撇嘴。
陈海站在舷边,躬身施礼,在孙绍经过他身边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将军,那两个小子虽然面,可是……”
“可是什么?”孙绍瞥了他一眼。
“可是拗得很,看样子想把他们挤走不容易。”陈海苦着脸。
“什么意思?”孙绍一时没搞明白,陈海连忙解释了一下。今天早上寅时,摧锋营刚准备曰常训练时,周循和孙桓带着手下就在江边等着了,他们手上有孙绍的手令,陈海不好推辞,只好让他们参加训练。当然了,陈海也不笨,知道这些人都是孙权派来夺权的,因此特地加大了训练量,原本每天早上都是先跑五里,再游两里,然后再依次艹练登舟、登陆等相应的战术,这次一上来就是十里,准备把周循他们跑残了再说。事情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刚过五里,周循和孙桓带的八百人就剩下二百不到,十里下来,一个不剩。陈海心满意足,带着人开始下一轮训练,可是没想到他们两里游完之后,周循和孙桓带着十几个亲卫跟来了,二话不说,脱掉衣服就跳到水里。陈海虽然有些吃惊,可是还真想看看他们能不能游完这两里,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在他演练完登舟战术之后,他们回来了,虽然腿都在打颤,脸色煞白,却还是要求参加接下来的训练。
“这两个小子牛脾气犯了,我怕最后没赶走他们,反把他们搞残了,将军不好交差。”
孙绍摸着下巴没吭声,周循不是说不来的吗,怎么又变卦了?他没吭声,跟着陈海来到舷边,舷边挂着一条条绳索,绷得笔直,那是下面的摧锋营士卒正在练习攀爬。
周循精赤着上身坐在甲板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身白晳的皮肤在黑乎乎的士卒中显得很扎眼,他的脸色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着,两只手撑在甲板上,丝丝血迹。一看到孙绍,他连忙挣扎着站了起来,舔了舔嘴唇,躬身行礼:“将军。”
孙绍皱了皱眉,挥手让陈海等人站远一点:“你不是说不来的吗?”
周循咬了咬牙,没吭声,只是攥起了拳头。
“攀爬时受的伤?”孙绍看着他的手,问了一句。
“没什么,磨破了而已。”周循点点头。
“你阿母知道吗?”
“知道。”周循顿了顿,又连忙说道:“将军,请你不要把这里的事情告诉我阿母。”
孙绍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既然你愿意吃这个苦,我也不拦着你。不管你最后会不会留在摧锋营,你只要能让这些悍卒认可你,你以后到哪儿都是一个好将军。”他伸出手,拍拍周循光溜溜的肩膀:“阿循,你有你父亲所有的优点,你还有你父亲没有经过的锤炼,你凭什么不能做出比他更大的成就?努力!”
周循鼻子一酸,大声应道:“喏。”
“哈!你怎么在这里?”孙鲁班忽然跳了出来,指着周循惊喜的大叫道。周循顿时窘得无地自容。摧锋营的士卒在训练时,为了节省衣服,都只穿一条牛鼻裤,相当于后世的三角裤,他虽然没到那个地步,可是下身也只有一条合裆裈,相当于有裤腿的大短裤,全是男人也就罢了,谁曾想忽然跑出来三个小姑娘,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准未婚妻,顿时把他腭得满脸通红。片刻的呆滞之后,周循二话不说,冲进了舱里,抢过一条不知谁的裤子穿了起来,又披上一件短衫,这才尴尬的走出来,给孙鲁班行礼。
他的窘态让旁边的人窃笑不已。
孙鲁班却不象孙鲁元、孙鲁育那样害羞,从容自若的指指那些好奇围观的摧锋营士卒,问道:“周循,你能赢过他们吗?”
周循看了旁边的人一眼,摇摇头:“现在不能,但是两个月之后,我一定能。”
“吹牛。”孙鲁班一扭头,不屑的哼了一声。
“吹不吹牛的,你两个月之后再来看不就是了。”孙绍拍了一下孙鲁班的脑袋,带着她们上了二层的飞庐。周循看着他们的背影,脸色有些难看,转身冲着刚刚爬上来就象死狗一样躺在甲板上的孙桓苦笑了一声:“叔武,我们撑得下去吗?”
孙桓顾不上回答他,只顾张着大嘴喘气,等他把气喘匀了,才吐了口唾沫道:“他们两个肩膀顶一个脑袋,我们也是两个肩膀顶一个脑袋,为什么不能?你等着,两个月之后,我不把那个竖子打得鼻青眼肿的,我就不叫孙桓。”
“你要打谁啊?”陈海从飞庐栏杆上探出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孙桓,那眼神跟看一个瘪三没什么两样。孙桓说的就是他,见陈海示威,他也不怕,抬起头恶狠狠的看着陈海:“还能有谁,当然是你陈大校尉了。”
“有种。”陈海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不过,你要把这两个月熬过去才行。现在,你给我听令,立刻到甲板上集合,你们出一百人,我们出五十人,演练甲板争夺战术。”他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周循:“孙小姐要看。”说完,呲牙一笑,转身走了。
周循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孙鲁育要看比武,他们却是假想敌,而且是以一百对五十,他心里清楚得很,经过早上那十里路跑下来,他的手下能不能还挑出有体力演练的人都是个问题,至于打赢那就更别想了。一想到自己堂堂的偏将军马上要被人痛扁,他就恨得牙痒痒。
可是恨也没有办法,他和孙桓商量了一下,勉强凑齐了一百人站在甲板上,陈海很给面子,亲自带着五十人作他们的对手。孙绍在飞庐上高座,孙鲁班兴致勃勃的站在栏杆旁,冲着周循大叫道:“你一定要打赢,要不然你这偏将军就不要做了。”
“大虎,回来。”孙绍威严的喝了一声,孙鲁班不敢吱声,乖乖的退了回去。孙绍摆摆手,丁奉挥动手中的令旗,鼓手猛的敲响了战鼓,随着雄浑的鼓声,陈海忽然大喝一声:
“摧锋!”
五十名将士齐声怒喝:“摧锋!”话音未落,五十个已经组成一个楔形阵,以陈海为尖锋,向周循等人冲了过来。十步距离,转眼即到,周循举刀长啸:“长矛手上前——”
二十柄去掉了矛尖的长矛直指前方,向冲过来的陈海等人戳了过去。矛头包着布,布上蘸着墨汁,谁的要害部位沾上了墨团,就算阵亡。虽然是演练,可是这关系着新人和旧人的脸面,谁也不敢退让,陈海大步赶到,未出鞘的长刀呼啸而至,荡开面前的两根长矛,飞身挤入。
(未完待续)
<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