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善为恶,即是善举。
梅林看着地面上已经再也没有了气息的泽尔特,没有说话。
莱昂纳多的脸上充斥着后悔的神色,他愤怒地一拳锤在一旁的墙上,看向了身边的梅林以及米开朗基罗。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或许是想要抱怨两人的大意,或许是想要咒骂两句二号的阴险,但最后他也只是摇了摇头,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下,我们手中又少了一条线索了。”莱昂纳多的脸上满是无奈。
梅林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地面上的泽尔特的尸体。
“别看我,让我住手的是这小子,被他得手了也不是我的错。”米开朗基罗嘎嘎笑道,他当然不会和莱昂纳多一样感受到挫败感,因为他本来就不是站在他们这一方的人。
莱昂纳多有些不死心地看了梅林一眼,低声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就看着那家伙逃离这里吗?”
——为善为恶,即是善举。
梅林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不用,让他走吧。”
莱昂纳多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地看着梅林——想从梅林的口中听到这种近乎于认栽的话实在是不太容易,至少莱昂纳多觉得自己似乎是第一次听到梅林说出这样的话。
梅林摇了摇头,看着地面上泽尔特的尸体眯着眼睛道:“想要在地下河道这样的地方抓住一只老鼠可以说是难如登天,何况我们抓到老鼠以后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二号的本体随时都可以切断他和老鼠之间的联系。这次就算他得手了吧,我们也获得了一些很有用的消息。”
“但是我们本来还可以获得更多的东西。”莱昂纳多有些不服气。
梅林的目光扫过了周围的墙壁,他忽然抬起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仿佛想将自己的微笑重新揉回自己的脸上一般:“你刚才应该也听到了二号的话,二号的突破口泽尔特或许知道,但他自己却对此根本毫不知情——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只是在单纯地发问的话,或许永远也无法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更何况比起那个,我们已经得到了价值对等的东西了。”
梅林微微地顿了顿,看着泽尔特的尸体摇头道:“唯一比较抱歉的是,这家伙从一开始或许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性吧。”
“......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他活下去吗?”莱昂纳多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变了变。他看向梅林的目光微微有些变化,但那种变化绝不是恐惧或是厌恶。
梅林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可以这么说。”
“我就知道你不会犯这种粗心大意的错误!”莱昂纳多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梅林的肩膀,笑道:“你做了什么?我们能够依靠你的计策抓到那只躲在暗处的老鼠吗?”
梅林挠了挠头:“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非常无情的做法吗?”
“我可不是齐格飞,别忘了,我比你进入监察部的时间还要早上不少——虽然我并不是真正的特使,但既然身为荣誉特使,我当然不可能像齐格飞那样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充满了怜悯之情。”莱昂纳多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让梅林感到有些意外,“你和齐格飞的争论我一直听在耳里,我很清楚你们之间的分歧到底在哪里。但是梅林,不论是你还是齐格飞,你们的想法都没有任何错误,这只不过是看法的不同罢了。”
他微微一顿,继续笑道:“齐格飞是正义的伙伴,他想要保护所有的弱者不被人欺凌,这是他的理想——但理想毕竟只是理想,理想值得为之努力,但却不见得会被实现;而你的想法则要现实很多,也渺小很多。你只想保护身边的人,现在的你也只是为了身边的人们而战,除此之外别人的生死与你毫无关系。”
——为善为恶,即是善举。
梅林低下了头,看着地面上泽尔特的尸体。
莱昂纳多所说的话他当然明白,因为梅林早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他在将赤羽监牢里的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狂们放出去时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接受该隐这样的人加入自己也不会有任何的顾虑——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他拥有着领袖所需要的觉悟,本不应该在泽尔特的尸体面前感到迷惘才对。
他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觉悟,但现在的他却发现,似乎自己依然有什么无法接受的东西。
——为善为恶,即是善举。
梅林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毋庸置疑,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泽尔特活着离开这里。泽尔特不过是一个诱饵,这个诱饵只不过是为了让二号出现在这里,从而彻底地落入他的圈套罢了。米开朗基罗和莱昂纳多都只是辅助这个诱饵的迷惑性因素,只有他们俩在这里,暗处的二号才会确定自己的确是想要从泽尔特口中问出些什么——所以他出现了,并且像梅林所希望的那样,绕开了米开朗基罗对他的制约,在三人的眼前杀死了泽尔特。
事实上,当梅林看到那扇秘银所制的大门时,他的计划就已经在心中成型了。
因为秘银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一种魔法金属,其本身所蕴含的魔力让其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为坚固、也是最为珍贵的物质之一。但其最为珍贵的地方,是这种物质本身就带有魔力这一点。换言之,如果其魔力被剥夺之后,那么秘银连普通的钢铁都有所不如。
——罪业之城里,九阶以下的魔力尽数被封锁了。
——雅各布当然不会把极其珍贵的秘银用在无法使用魔力的地点。
——这里是罪业之城的最上方,理论上是罪业之城对于魔力的封锁程度最低的位置。
当这三个条件组合在一起时,结论已经变得清晰明了了。
米开朗基罗是九阶魔法师,他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莱昂纳多以为罪业之城的范围之内都无法使用魔法,因此他没有尝试过;二号的力量不仅仅是魔法这么简单,他的力量在这里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因此刚才的众人之中,没有一个人发现了这个极其隐晦的盲点。
罪业之城里,有且仅有一个地方可以使用魔法——那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黑暗城堡顶层。
至于梅林到底用魔法做了什么,他现在当然不会解释给莱昂纳多听。谁也不知道二号会不会还在一旁偷听,现在的疏忽大意可能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梅林根本没有仔细解释自己的计策——当然,还有另一个他没有解释的原因,就是他现在心情上的沉重。
“为善为恶,即是善举。”
镜子里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那似乎是自己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一个声音。
梅林有些不解地睁开了眼,看向了自己意识之中的那面镜子。然而这一次,映入他眼帘的不再是那个他自己所构想出来的、能够和他一起讨论一起梳理问题脉络的自己,而是一个他意想不到的身影。
红心王后伊丽莎白,嘴角带着一抹嘲弄的笑容,抱着双臂站在镜子里正看着自己。
“很高兴你依然能够记得我,我似乎最近没少在你的意识里出现啊。”伊丽莎白的语气有些戏谑,她很乐意看到自己的敌人落到了这幅模样——就算他们俩在最后联手,就算伊丽莎白将尼德兰那初生的王器赋予了梅林,但那依然不会改变他们是敌人的事实。
就像伊丽莎白在最后所说的那样,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动用一切力量,将梅林杀死在尼德兰之中。
“因为我发现我似乎逐渐变成了你,并且我们之间的相似程度在逐渐接近。”梅林叹了口气,坐在了沙发椅之上,仰头看向了自己的意识所构筑的回忆之镜。
每一面镜子里,一幕幕和红心王后有关的回忆正如投影一般播放着。那些回忆之中闪过了圣女集会、闪过了为了救他变成怪物的监视者杰克、闪过了在所有人眼前面带绝望地粉身碎骨的卖花少女、闪过了化作降生之母的红心王后......
还有肖恩,放弃抵抗死于他手的肖恩,在死前微笑着和他聊天的肖恩,在阳光下灰飞烟灭的肖恩。
“你错了,你并没有变成我,而是变成了比我更加恶毒的人。”回忆里的红心王后当然不会看到这一切,她只是看着梅林,亦或是梅林自己看着梅林,冷笑着发出了最后的宣判。
“我所做的一切,我问心无愧;我所牺牲的每一个人,都是在为尼德兰的前进添砖加瓦;我所摧毁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破而后立。”红心王后的声音在梅林的耳中十分清晰,但又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知道吗,梅林,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梅林没有说话,只是依然仰头看着天空。
“简而言之,梅林。”红心王后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之中蕴含着一种快意,“我是个恶人,但我愿意承担我所犯下的一切罪孽;但你不是,你不过是个伪君子,你依然不想牺牲那些无辜的人,但又在局势所迫之下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你连你自己所做出的决定都不愿意接受,自己所造成的罪孽都不愿意承担,你也配自称为领袖?”
红心王后低着头,用嘲弄的目光看着梅林:“你让我很失望,并且让我感到不齿。”
“......有一点,算是你提醒我了。”
梅林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里带着些许唏嘘,脸上也带着几分怀念的神色。他站起了身,看着眼前的红心王后微笑道:“人总是喜欢怀念过去,就连我也不例外。我在尼德兰那样凶险的环境里,会怀念追击主教时的那种让我心情激动的感觉;在追击主教时,我会怀念我在帝国学院里当一个普通学生时的悠闲;而现在,我居然有些怀念我们当初还在尼德兰的那段时间了。”
“非胜既败,非生即死,胜败是如此的明确,黑白之间如此泾渭分明。我知道我是正确的,并且我能够坚定不移地顺着我的道路前行。”梅林轻轻地叹了口气,“那虽然是一场凶险万分的战斗,但却比现在好上太多了。”
红心王后没有说话,那本就是梅林自己的回忆,自然不会突然开口说话。
“而现在,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我已经无法再看得那么清晰了。”梅林望着天空,脸上浮现了几分微笑,“如果是曾经的我,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认为现在的我是一个恶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我记得一句很有趣的话,那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或许未来也会成为我的座右铭。”
梅林低下了头,看着镜子里的红心王后轻声道:“世界非黑也非白,而是一道精致的灰。”
红心王后依然没有说话,梅林本就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梅林伸了一个懒腰,仿佛将自己的所有忧虑和烦恼都扔开了一般。他懒洋洋地笑道:“肖恩那个老家伙说得没错,我不适合成为王者,他也不是,所以我们都无法做到像斯图加特陛下那样,甚至想要做到和你一样都有些不太可能——王者所具备的那一套思维方式从根本上就和我们相悖,要强行变成你们只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他看着那面镜子,忽然挥了挥手,将镜子里的一切抹消得一干二净。
“我并非要放弃继续带领大家前进,而是我忽然想通了我应该如何去抉择——诚然,我是一个连背负自己罪业的勇气都没有的家伙,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能够决定我们接下来的路。”梅林站起了身,微笑道,“王者无需仁慈之心,但我并非王者,只是一个大家的领路人罢了——或许未来,我会成为一位不错的老师,专门负责指导王者、制造王者的老师,但我自己却永远不会成为王者的。”
他迈开了腿,他的步子再无之前的凝重沉着。
“我并非领袖,而是领路人,是先驱者。”
“我只需要确定,我们现在所走的道路,是我所相信的‘正确’就行了。”
“——为善为恶,即是善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