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前的一堆笺子,从昨晚送进来,桓裕看了不下二十遍。
上面的内容,已能够倒背如流。
犹不敢相信。
乱了,全乱了……
北燕朝堂,上演了一场母子争权。
三个月前,太后鸩杀将要称政的幼帝,另立幼孙,大将军尉迟成带兵进入洛阳,囚禁太后,为幼帝丧。
在众人以为,大局将稳之时。
高洽带领两万胡人闯入洛阳,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大燕都城南迁洛阳,重用汉人文士,而轻胡人武略,高洽队伍中的胡人,有从流放地窜逃回来的,也有太后贺兰氏的部族。
另外,便是十余年间,在朝中不得志的胡人。
以至于,到后来,这支队伍越来越庞大。
尉迟成窜逃出洛阳城,又纠集了五万大军,围攻都城,攻打高洽。
就在攻下洛阳前夕,尉迟成让部下杀害。
手下六名副将,为争权,各自为政,又相互截杀,五万军队成一盘散沙,更有人投靠了高洽。
互相残杀,相互攻击,血流成河,尸海如山。
繁盛富饶的洛阳城,转眼间,迅凋零。
兵戈起,大祸至。
昔日繁华没,宫阙尽落乌。
尉迟成的养子贺兰幽,与高洽合谋,毒杀太后与新帝,又把朝中所有官员及家属,尽数溺于城外河中,使洛水为之断流……
时隔十七年,桓裕再次听到高洽的名字。
他一直认为,高洽是个祸患,但没料到,他一露面,就这样惊天动地,以雷霆之势,向世人宣告他的复出。
“郎君呢?”
“君侯在屋子里,夫人稍等,仆先进去通传一声。”
“不必了,我直接进去就行。”
外面突然传来郑绥略显沉闷的说话声,紧接着脚步声靠近……
桓裕顿时吓了一跳,目光正触及一张笺子末尾写着:崔侍中触柱而亡,崔府阖门罹难,三百零一口,无一生还。
慌得手忙脚乱,把那张笺揉成一团,塞到坐席底下,完了不放心,索性把案几上所有的笺纸,全都扫落到榻席底下。
堪堪做完这些,只听吱呀一声响。
门从外面推开,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
桓裕稍稍定下心,松一口气,望向郑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下晌时分,郑绥大多是在族学中。
“我刚才在族学中,听二十一从婶提起,说北边出事了,阿平,你有没有接到有关北边的消息?”郑绥走进屋,在桓裕旁边的榻席上,跪坐下来。
桓裕才觉,郑绥脸色极不好看,“我知道一些,阿锋和桓裨那边,都有信传来。”
“我瞧瞧。”郑绥朝桓裕伸了下手。
“熙熙,他们送过来的,都是北地眼下的局势,没有你要看的内容。”
“给我。”郑绥的手没有收回,目光紧盯着桓裕。
桓裕含笑把手伸过去,握住郑绥的手掌心,“熙熙,北地这次的动静有点大……好在,郑氏的大部分族人,还有你兄嫂他们都不在洛阳,荥阳有壁坞,又还有那么多部曲,你别瞎担心。”
“上次才刚收到家信,一切平安,连阿一成亲的日期都定了下来是不?”
“是呀,阿一终于要成亲了。”郑绥颔了下,才刚好转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望着桓裕,眼里满满是惶惶不安。
桓裕瞬间明白过来,心中后悔不迭,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什么不好,偏提这个,阿一将要娶的妻子,正是崔侍中的孙女阿仪。
他早就听郑绥提过。
果然,只听郑绥玄然欲泣道:“阿舅……可阿舅在洛阳,崔家全在洛阳。”整个人摇摇欲欲坠。
桓裕忙伸手把她接住,“熙熙……”
“我知道他们肯定出事了。”郑绥倒在桓裕怀里,白的手指,紧紧攥住桓裕胸前的衣襟,“阿平,你和我说实话,阿舅是不是出事了?”
阿舅是北燕朝中重臣,邸报或信笺上,必会提及。
瞧着桓裕稍稍移开目光,没有驳斥,郑绥心中亮如明镜。
夫妻十几载,不需要言语,一个轻微的举止,已足够证实了。
瞬时间,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
建康,青溪二桥郑府,后园射校场。
郑纬脸沉似水,身上穿着熟麻布衣,手拉弓箭,对着靶心,一箭射出,又快又准,嗖地一声,正中红心。
场内仆从护卫不少,却个个凝神屏息,不敢出声。
旁边侍立的征西一见郑纬朝他望过来,吓得腿软差点要撑不住了,这几天自家郎君心情不好,已告了三天的假,没去朝堂,一直待在这射校场中。
谁都不见。
昨日老实的思旧放了中书舍人秦阳闯进来,为此挨打了一顿板子。
征西忙地再捧上一支箭,开口的声音有点沙哑,“郎君,太子带着九娘来府里了,另外,四郎君又来书信了。”
“什么时候的事?”郑纬拿箭的手,微微一滞,语气生冷,目光凌利。
征西浑身冒冷汗,到底知道轻重缓急,“四郎君的书信,刚送进府。”
“我知道了,四郎君的书信马上给我,请太子去翠轩阁,我稍后就过去。”郑纬拿起箭矢,又挽弓射了一箭。
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并且,把之前射中的那一支,给挤掉,落下了靶子。
紧跟着,身后传来两声鼓掌。
征西还在纳罕,谁这样大的胆子。
“从来不知道,五兄的射术如此了得。”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子袁循。
“太子。”
郑纬把弓递给征西,欲要揖礼,却让近前来的袁循拦住,“阿兄,我是带着九娘一起来的,这是在家里,不是在朝堂。”
只讲家礼,不叙国礼。
袁循素性如此,郑纬亦不强求,喊了声六郎,“你怎么来了?”朝堂最近事多,中书舍人秦阳一日三趟地往他这儿跑。
“朝廷意欲北伐,阿耶希望我能挂帅出征。”
“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郑纬问道。
“我不知道。”
袁循闷声说完,又皱着眉头道:“现在北边的皇帝太后朝臣全死了,各地豪强势力纷纷揭竿而起,各自为政,相互攻杀,整个北地,已是乱者为王,处处都在打斗,我们怎么北伐,又从哪开始打?”
郑纬闻言,沉吟了好一会儿,“打仗的事,我不懂,你去趟临汝,去问一下桓叔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