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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京城风波恶 第六十一章 文华殿上选士(六千字大章更新,求月票)

夺明 梧桐疏影 10446 2022-11-07 15:19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十六日。

  礼部。

  前几日,已经专门清理出了一个场所,殿试之日,钦定的读卷官便入住了这里,殿试一结束,考生们的试卷被飞快送了过来,当夜,读卷官们就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不过,这个时候还只是粗略地审阅一下考生们的卷宗,看有没有污渍,笔误之类的,正式审卷还是要待第二日大家已经充分休息一晚之后。

  第二日,他们要从两百多份试卷中找出出类拔萃的几份来,确定为一甲之选,然后,送给内阁大臣批阅,由内阁大臣从中确定一甲的人选,决定其名次,待第二日,将一甲人选的对策送抵文华殿交由皇帝批阅,由皇帝亲自决定状元,榜眼,探花等名次。

  至于剩下的那些卷纸,则由读卷官评阅,上者为一等,下者为末等。

  这时,读卷官的评阅就比较粗疏了,两百多份卷子,要在两三日内,由区区几人评出高下,难免有遗漏和谬错之举。

  这一日,休息了一晚的九个分别来自礼部,吏部,翰林院,国子监祭酒的读卷官齐聚一堂,他们将两百多份已经糊名的卷宗平分成九份,然后各自审阅起来。

  他们先把自己看好的卷宗选出,然后,依次交由他人审阅,最后,将这些卷宗摆放在一起,九个人再共同查阅,从中挑出几份一甲之选。

  不晓得名字,这样读卷官们也就没有了舞弊的可能,在形式上似乎是如此。

  实际呢?

  这其中还是免不了有徇私舞弊之举。

  基本上。这能够进入殿试环节地众考生。像杨澜这样出身清贫地士子只是极少数。大部分士子都是家学渊源之辈。他们地父辈多为官宦。甚至。有地祖祖辈辈都是。可以追溯到洪武年间。

  自然。也免不了有许多士子和这些读卷官扯得上关系。有地是他们地子侄。比如。方文就是方从哲地侄子;有地是他们地世侄。袁崇焕便算得上是礼部左侍郎夏新权地世侄;有地是他们地学生。有着这样关系地人更是枚不胜举了!

  总之。虽然瞧不见卷宗上地名字。但是。他们对于和自己有关地那些士子地笔迹却极其熟悉。有地。甚至对他们地文风也了如指掌。在这种情况。当看见类似地卷宗时。就难保某些人不徇了私情。

  正德戊辰科(1508年))。吕木冉被擢为状元。是沾了同乡刘瑾地光。内阁有意逢迎刘瑾。特擢用陕西人为冠。

  万历甲戌(1574年))廷试。辅张居正之子张嗣修亦在应试之列。张居正回避不阅卷。次辅张蒲州(四维))拟定序次。将张嗣修拟为二甲。

  在中极殿为皇帝读卷时。张居正通过大太监冯保。将张嗣修未读卷放在宋宗尧、6可教地卷子上。陈于御几。结果沈懋学得。张嗣修得次。而6可教、宋宗尧被抑至二甲。

  这些例子足以证明,这殿试中阅卷以及分等因为人情和权势的关系。暗箱操作大有市场,当然,这其中也有秉公办事之辈,并不全是这般下作。

  成化丙戌(1406年)榜,大学士李贤为读卷官,其婿程敏政地廷试卷格外整洁,书法极为突出,考官们多建议拟为第一,李贤却说论文不论书。结果擢罗伦为第一。

  那么。在这一科中,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

  为了权衡其中的厉害关系。这次读卷官人选的出炉甚是艰难,齐党,楚党,浙党,东林党等党派的官员为了本党的利益,互相攻击,务必要保证自家党派的官员在读卷官中占有优势,以此来提拔本党或是亲近本党的士子。

  各派党人吵得不可开交,快到殿试了还是没有能确定最终人选,最后,辅方从哲拍板了。

  读卷官的人选基本上都是从那些党派地温和派中挑选,这些温和派虽然也算是党人,但是和其他党派的官员也有交情,都算得上是八面玲珑之辈,在党争上也很少冲锋在前,故而,这份名单出炉,算是勉强通过了。

  夏新权便是其中的一名读卷官,这次的读卷官,出身礼部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人,那人乃是东林干将,说起来,在这些考官中,属于东林党的也只有他们两人。

  “啪!”

  夏新权听得一声巨响,他抬头望去,只见一旁地某位来自户部的读卷官正拍案而起,满脸怒色。

  “狂妄!”

  那官员大声吼道,众人纷纷侧目,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各位同僚,你们来看看这份卷纸,此人乃真真正正的狂生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非殿试没有落榜之举,我必定要让此子狼狈返乡!”

  “玉大人息怒!让我等瞧瞧,这策论有何不妥之处!”

  于是,那份卷纸便在众人手中传阅,看过的人基本上都如那个玉大人般难掩心中愤怒,皆呼狂生,皆喊该杀!

  夏新权是最后一人接过那份试卷的,瞧见试卷上的字迹后,他心往下一沉,眨了眨眼睛,收敛心神,从头到尾看了下去。

  先前的那些策论,立论皆平平无奇,谈到经义,简明扼要,谈到圣上,必呼英明,谈到对策,则含糊其辞,虽然言词瑰丽,文采不凡,然而,通篇都没有说出什么实在的见解,就算有什么看法,也是人云亦云,毫无自己地特色。

  这一份试卷则恰恰相反。

  文采算不得了得,字句更是毫不出奇,没有波涛汹涌般地排比,也没有高低起伏的叠嶂。有地只是平淡到了极点地文字,以及一项一项的阐述,有关于怎样解决大明帝国财政匮乏的各种方法的阐述。

  归纳起来其实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收税,广开税源,无税不收。

  最初瞧见这文,夏新权也甚为愤怒,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人。这文章毫无风骨可言,完全是裸的拍圣上的马屁。

  谁都知道圣上喜欢收税,喜欢与民争利,这家伙便从经义出。盛赞圣上的收税之举,认为这是千古明君的作为,而且,还在策论中大言不惭地表达了对圣上的不满,认为圣上只派内侍出宫收取矿税,此举甚是不妥,不仅矿税。就连那些商税也要大大地收起来,贩卖之辈需要收税,开办工厂之辈亦须收税,总而言之,此策论从头至尾都散出一股裸的铜臭味来。

  在策论中,那名士子论述了收税的正当性。

  他在文章中指出,大明朝的赋税来自于农税,然而,因为藩王勋贵。官僚士绅集团地扩大,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真正承担帝国赋税的自由民越来越少,他们的田地同样越来越少,于是,每一年的国家收入都在逐步下降。加上灾荒不断,国家又要大力赈灾,支出颇多,这就像做生意一样,进的钱少,出的钱多,自然要亏本了!

  这个问题,还怎么解决呢?

  官僚士绅乃是帝国的统治基石,自然是不能随便乱动地。如此。唯有扩大税源方是长久之计,他也拿做生意来打比方。若是生意人的进账多了,能够达到收支平衡,或是略有盈余,这便是一门好生意了。

  在他看来,如今,北方灾荒不断,但是,江南之地却依旧富庶异常,江南的土地大多掌握在当地的士绅手中,因为土地不够,所以无法继续兼并,于是,这些士绅大多开办了工厂,店铺,以此来继续捞钱,然而,现在的朝廷却没有什么正式的商税,无法从法理上来收税,所以,他恳请圣上,希望能让内阁立法,公告天下,正式收取商税。

  策论写到这里,已经非常过分了,然而,更过分的还在后面。

  这个士子隐隐提到了海禁,说是海禁禁得了平民,却禁不得士绅,于是,沿海走私成风,如此,倒不如开放海禁,专门设立几个市舶司,由他们来负责征收赋税,这样一来,又是一大笔收

  以上这些策论虽然让户部的那位官员感到震惊和愤怒,然而,这还不是最让他愤怒的地方。

  在策论地后面,那位士子建议万历皇帝,以内侍,锦衣卫,再加上官员为基础,组建一个专门负责收税的部门,由圣上亲自监管,这个部门独立对圣上负责,就连内阁也无权插上一脚,之所以如此,是为了三方监督,尽量避免贪腐的行为。

  这段话一出,夏新权基本可以断定这份策论没有出头之日了。

  那个部门若是真的建立,不仅户部被排斥在外,就连内阁也无权监管,如此,又怎能得到在座诸公的认可呢?

  就算那人说得有理,就算他的办法可以缓解帝国财政地困难,就算这个专门部门可以建立,但是,这部门也必须由官僚集团控制,让那些内侍和锦衣卫加入其中,对文官们来说,这是裸的侮辱啊!

  殊为不智!

  殊为不智啊!

  夏新权忍不住摇了摇头,他认得这笔迹,这笔迹的主人曾经做过几份文章给他看,他认为对方是难得的少年老成之辈,不想,竟然激进如斯!

  看走眼了啊!

  要想解决国家的财政困难,这策论提出的建议或许是一个办法,若是让对黄白之物甚是喜爱的圣上老人家瞧见,或许会大为激赏,只是,这份策论多半没有进献到陛下眼中的那一天!

  “末等!末等!”

  一干官员皆高呼末等,夏新权自然也随波逐流,赞同了事。

  虽然,这科出了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不过。其中也出现了不少英才,大部分人地策论中规中矩,却也有些人地策论才华横溢,精妙不凡,就算提到了自己地建议,也语多隐晦,不像头先那狂生大逆不道,让人难以接受。

  这一日,众读卷官便完成了任务。拣了几份他们认为出类拔萃地策论送到了内阁大学士方从哲手中。

  说起来,那份狂生的策论却是第一个得出名次的,从这点来说,这些一甲之选也是大大不如啊!

  方从哲的侄子方文也参加了本科殿试。按理来说,方从哲该回避才是,不过,整个内阁只有他一人,他若是回避,又该让谁来决定一甲人选呢?

  似乎交给任何一个人都不合适,所以。方从哲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当然,也有言官上疏弹劾他,不过,万历皇帝皆一一驳回,斥其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十七日。

  文华殿。

  方从哲躬身站在殿门前,他神态恭敬。站立的姿势可谓无懈可击,然而,他那不时游移的眼神还是表露出了此刻的他心情多少有些不安。

  在他怀中,是今科一甲人选的试卷,一共有五份,其中。这试卷地主人有三位会从午门的中门行出,有两人则只能掉落二甲。

  方从哲之所以不安,乃是因为这五份试卷中有一份属于他的侄子方文,若是方文荣登一甲,自己恐怕又要被言官们的口水所淹没了!

  只是,方文若真能荣登一甲,甚至中了状元,也算是方家列祖列宗显灵了,自己就算是身陷百官千夫所指。又有何妨。

  深吸了一口气。

  方从哲眯着眼睛。望了望远处大殿地屋顶,那里。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正展翅飞过。

  他将手探入怀中,悄悄地将方文的试卷放在了第二位,到了这个地步,他终究还是有了决定,私情战胜了公心,既然,当初张居正能如此,自己为什么不能呢?

  就在这时,一串脚步声从大殿走廊那头传来,方从哲抬头一看,见朱常洛和朱由校父子带着一干内侍行了过来。

  他忙整理官服,想要下跪行礼,这时,朱常洛已经瞧见了,忙高声说道。

  “方大人,免礼!”

  方从哲做过朱常洛的老师,那时,朱常洛还年幼,所以,两人的关系不错,既然朱常洛叫免礼,他也就不再矫情,借坡下驴站起身来,躬身向朱常洛行了一礼,说了声,太子千岁,皇长孙安好!

  “方大人,这是拿今科殿试一甲的试卷来此朱常洛在方从哲身前站定,然后说道。

  方从哲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父皇叫我来陪他一起听听,希望这次方大人能为大明朝找出几个人才来!”

  说罢,朱常洛便带着朱由校进入大殿去了,不一会,有内侍出来宣旨,召唤方从哲进殿,于是,方从哲便再次整理自己的官服,诚惶诚恐,后背略显佝偻地踏入大殿。

  进入殿中,行过大礼之后,殿上高坐在龙案后地万历皇帝叫人端来了一张锦凳,让方从哲就座,然后,随身太监将内阁拟定的一甲人选的试卷呈了上来。

  万历皇帝今年五十六岁,因为久居深宫,不见阳光,他的肤色极其苍白,双颊瘦削,微微泛着潮红,身体方面似乎有一些问题,还算高挺的鼻梁两旁,一双小眼睛,眼皮耷拉下来,看上去没有一点精神。

  此时,他正斜斜地靠在龙椅上,懒洋洋地注视着龙案上摆放的试卷。

  朱常洛在在龙案附近的锦凳上,正襟危坐,神情恭敬,朱由校站在他身后,他的目光有些活泼,四处张望,最后也落在龙案上的那几分试卷上。

  万历帝瞄了方从哲一眼,懒懒地说道。

  “方爱卿,这便是今科一甲地人选?”

  方从哲忙站起身,点头应是,万历帝挥挥手,示意他坐下,随后,万历的目光在大殿内游移了一会,在朱常洛脸上停留片刻。他皱了皱眉,很快移开视线,落在朱常洛身后的朱由校身上。

  “由校,你过来!”

  “是!皇爷爷!”

  朱由校恭敬地行了个礼,来到龙案前。

  “由校,你也读了好几年的书了,今儿个,朕便考考你,这些才子地策论便由你读出来吧?然后。尔和尔父在从中选出优劣来,排定座次。”

  “是!”

  朱由校点点头,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随后。便从龙案上按照顺序拿起试卷朗诵起来,起初,因为紧张地关系,朗读起来还有些磕磕绊绊,到了后来,便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阻滞地念了下去。

  万历帝眯着眼睛。斜躺在龙椅上,若不是他的脑袋偶尔会上下点一下,旁人都会以为他睡着了,至于朱常洛,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自己的父亲的身上,不时抬起头来观察万历的表情,虽然,他也告诉自己要好好听朱由校朗读地策论,但是。他很难集中精神到那上面去。

  五份试卷,不多会便念完了。

  大殿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在等候万历话。

  万历沉默了一会,稍微换了换坐姿,斜斜地瞄了朱常洛一眼,说道。“太子。听了这几位才子的策论,有何见解?”

  朱常洛犹疑了一下,沉吟片刻,然后说道。

  “这几位士子地策论都是老成之言,其中也有独到之处,大臣们之所以将这几人选出来,也还是有一定地道理!”

  “是吗?”

  万历帝不为人察觉地扁了扁嘴,他望着龙案上已经拆开了封条,露出姓名地卷宗。扫了两眼后。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着方从哲。

  “方爱卿。我记得这方文似乎是爱卿地亲戚啊!”

  “圣上圣明!”

  方从哲慌了,只觉身后冷汗猛地一下便涌了出来,他忙离座而起,跪倒在地。

  “臣惶恐,但是臣绝无半点私心,绝对没有徇私舞弊之举!天理昭昭,臣此心可鉴日月!”

  “哈哈!”

  万历笑了笑,坐正了身子,他笑着让方从哲起身说话。

  “方爱卿,何须惶恐,朕可没有说你方某人有徇私之举,举才不避亲,甚好!甚好!”

  说罢,他不顾仍然战战股股不敢落座的方从哲,转头对站在龙案旁的朱由校说道。

  “由校,以你之见,今科的一甲属意哪三人?”

  朱由校低着头沉吟片刻,随后,他抬起头,面向万历,正色说道。

  “以孙儿之见,若是从这五人中取一甲之名,未免太过偏狭了,在孙儿看来,这五人的策论虽然都文章工谨,才华出众,在策方面却没有独到之言,若是二甲,自然没有异议,若是以一甲取之,则未免太过!”

  “哦!”

  万历面露讶色,不禁坐直了身子,朱常洛则担忧地望着朱由校,显然,他并不知道朱由校会说出以上那番话。

  “由校,若由你决断,又该如何选出这一甲人选呢?”

  朱由校笑了笑,答道。

  “若以孙儿之意,便将这两百多份试卷全部拿来,细细观看,就算遍地河沙,想必一定能找出遗漏之珠!”

  “哈哈哈!”

  万历大笑起来,转身望向方从哲,正色说道。

  “方爱卿,皇长孙的话你可曾听见,还不快去将那些试卷拿来文华殿,让皇长孙亲阅,今科士子地名次,便由皇长孙一言而决吧!”

  “啊!”

  方从哲张大了嘴。

  他很想劝谏皇帝,这样做未免太过儿戏了,这样做又置阅卷的臣工们为何地?然而,当万历冷哼一声后,又想起自己刚才被万历抓到了辫子,于是,他只能跪拜在地,高呼万岁,失魂落魄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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