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关中平原暴雨连绵。硬绑绑的雨点打得松软的黄土溅起道道烟尘,本就昏暗的天地间,更是一片迷蒙。
泥泞的官道上,一辆双辕车艰难的行进着,几个青衣小帽的骑士前后护卫,。
一个面貌端庄的少妇从车内探出头来:“范五,离西京还有多远?”
“大少奶奶,算路程傍晚就能到。可看这雨势,泾河水准又得暴涨了,怕是不好摆渡……。”颧骨很高的骑士头儿面有难色。
大少奶奶虽满心失望,却还是挤出笑脸:“那就先找个渡口歇着,等雨停了也好第一批上船。”
范五会来事,掉头就吆喝上了:“兄弟们,大少奶奶开恩,前面十里就是泾阳渡,到那就歇了。”
被雨浇得够呛的骑士们精神大振,若不是还顾着马车,早就催得马儿四蹄如飞了。
泾阳渡是泾河古渡,自有唐以来绵延至今,渡口边上原有一条长街,近年民生凋蔽,百业破败,渐渐就只剩一家打尖的野店。
当少妇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走进野店大堂时,几十个号南来北往的老客正围着一个大火塘,说说笑笑的倒也热闹。
雅不愿与贩夫为伍的少妇,在堂内扫视了一圈,眼睛蓦然一亮,角落里竟有三张桌子。
可惜,少妇很快便发现,那几桌的客人虽显得很安静,却大多身形彪悍,神情冷傲,绝非花点银子就能打通的。
最后她的目光被沾上中间那张桌子上。那一桌只有两个人,长相甜美半大女娃缩在一个蓝袍汉子的怀里。桌上四个金丝边的细瓷小碗一字排开,一碗放着熟细面,面丝缕缕簇拥成团,宛如花蕾含苞待放,一碗盛道极浓的酸汤,一碗臊子肉末,一碗为红辣椒。如此讲究的饮食,如此精美的器具,显非不是这间野店所能备有。
止住想要赶人的家丁,少妇牵着男孩默默向火塘行去,反常为妖,出门在外的,还少惹事端为妙。见这么一位贵妇向身边行来,火塘边的人们无不惶恐,人还没有走到,那边就空出了好宽的位置,少妇倒也知礼,一一向众人颔首致谢。
就在少妇将从未坐之时,蓝袍汉子突然开口相邀:“我这桌还有空位,夫人若不嫌弃过来同坐如何。”如此内敛克已的贵妇,确是值得一份善待。
少妇犹豫了一下,终是带着男孩坐了过去,自有家人送上干粮。
四人同桌共食,却一时无语,少妇妗持,蓝袍汉子和那女娃则根本没有说话的yu望。
火塘边却是愈说愈起劲了,不知不觉,话题就转到了人们最关心的当前战事上。
从李自成算起,大顺军的高层多一半都是陕人,顺军陕西的行止自然比较规矩,施政也比前明时节宽松。总体来说,此间的人心还是向着大顺朝的。
“听说鞑子打进了山东了,把济南府都攻下来了?”
“山东远着了,不干俺们的事。我家兄弟上月从直隶回来,说保定那仗败得,尸体都堆成了小山,死的全是咱三秦子弟。”
“那是被狗日姜瓖卖了后路,那货还是榆林人,在山西呆得久了沾了腌臜气,丢陕西乡党的脸。”
“鞑子都打下了平阳府了,下步眼看就要打潼关了。这些日子西京调了好多大兵过去。可鞑子兵锋太锐,最后能守住,可真不好说。”
说到这,大伙的情绪骤然低落,潼关地扼豫陕晋三省,是西安乃至全陕的门户,真要丢了,那怎么得了,这过上半年的太平日子,才尝了一丁点甜头了!
秦人性子硬,受了憋屈,首先想到就是给自己也给别人提起。
“要说还是小罗将军够汉子,山海关前一夫当关,要出几个这样的人物,还怕不把鞑子赶回关外去。”
“咱陕北的种错得了。那是高娘娘一手带大的……”
侧耳倾听的女娃耳朵动了一下,偷偷瞟了蓝袍汉子一眼,余光里尽是崇拜与痴迷。
范家的家丁里却有人卟嗤一笑:“罗虎再能,不也被让人家给活拿了去,这会不是被砍了脑袋,就是当了杨四郎,这种货色,还说他干甚!”一口的山西腔,想来是不忿前面有人说晋人腌臜,逮到机会便出来报仇了。
这可引起了公愤了,火塘边一下站起来十几个。
范五赶紧出来打圆场:“各位相与,我这伙什不会说话,我这里给诸位赔不是了。我们是介休范家的,还请大伙多多包涵!”
嘴上嘟囔了几句,之前站起的关中汉子又都坐下了。。
在秦晋两省吃商家饭的,谁不知道介休范家是山西数得着的大户,人家财大气粗,可不是哪么好相与的,又有人出来道了歉,还不见好就就收。
那蓝袍汉子虎目中精芒一闪,看少妇的眼神已不相同,鄙薄中夹着一份婉惜。
那小女娃的反应却激烈得多抬手就把手边一个瓷碗砸到了之前的范家家丁头上,刹时碗破血出。
下一瞬,小女娃跳到了桌子:“信口雌黄!该打!谁说罗虎死了,降了。我告诉你们,他不但逃出了,还从盛京带走了一个美丽与智慧并重的公主娘娘!”
蓝袍汉子的表情大怪,竟似哭笑不得。
“说我信口雌黄,你还不是道听途说。”那伙计捂着头大叫。若非女娃有种凛然不可犯的贵气,他还不知说难听的了。
女娃似是受激不过“我就是那个公主,他就是罗虎。”更把一把玉佩拍到了桌上:“你们要是不信先来看看这个。”
那玉质自不必说,温润细腻有如羊脂,上面用阳刻着‘和硕恪纯公主,母察哈尔奇垒氏’的汉字,旁边并列一行满文,想到也是同样意思。
连不用她出示的证据,大堂里的十个人九个脸上都堆满了如痴如醉,甭管那个时代,也甭管对着那种人群,落难英雄与敌国公主的情缘都是最唯美也最有杀伤力的。
‘小妖精又在做怪了!’从盛京到此,几千里走下来,一路风风雨雨,罗虎(蓝袍汉子)对人小鬼大的建宁可谓知之甚深。
小丫头这么急着公开身份,无非是因为快到西京了,她不知道李自成对她会是个态度,一旦这些客商把消息传得街知巷闻,小丫头就多了一道护身符。要知道,按照华夏政治传统里一个主动来归的敌国,那是要享受很高的政治侍遇的。只是这样一来,她跟自己的家族也就公然对立,再无转寰。
“原来是小罗将军当面,妾身失敬了!”少妇起身就是一礼。
罗虎并不回礼,语气不善的问道:“你是范永斗的媳妇,还是女儿?”
少妇不高兴了,范永斗正是范家的老爷子,早已年近六旬,罗虎却连个老东家也不称,未免太过。
她脸一绷,不卑不亢的回道:“妾身是范家的长房儿媳,不知将军有何赐教。”
“你回去告诉范永斗,再让他转告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家宾、田生兰、翟堂、黄永发那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腌臜货。”罗虎压低嗓口,语气阴森恶毒,似有鬼风吹出:“赚钱没错,可也要对得起祖宗天地,别以为这些年他们跟鞑子做的那些事,天下人就当真被蒙在鼓里。若再不好自为之,爷回过手来就屠他们满门。噢!我都差点忘了,你们范家是想学吕不韦的,跟鞑子做生意不仅不赚钱,时常还赔上两个,到时,从你们家开始屠好了。“
少妇眼前一黑,顿有天塌地陷之感。公公与晋商中其它几大商家做的那些亏心的勾当虽然隐秘,可身为当家长媳怎么可能听不到风声,只是一直装聋作哑自欺欺人罢了。
她毫不怀疑罗虎有说到做到的能力,别说当前局面极不明朗,就是满清能如主中原,想要当真平定也得有个十年八载,范家强极了也就是大点的商户,那经得过罗虎这样的人惦记。
“大人的训诫,小女子代范氏盍门受教了!”少妇强做镇定,再次深施一礼,拉着男孩招呼上家丁匆匆去了,竟是宁可在野地里呆着,也再不愿意坐在店中。
看着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罗虎心下暗自叹息,还真是明珠暗投了。
起于明末清初的晋商,后来渐成中国第一商帮,更坚起了儒商精神的大旗。
可晋商中某些人发家史却极不光彩。可以这样说,初时很弱小的满清能在大明朝的泰山压顶下撑到羽翼丰满,跟晋商中的民族败类的暗中资敌是密不可分的。罗虎刚才点的那八大商户,就是这些汉奸商人的杰出代表,历史上清朝定鼎后,由顺治亲自出面在紫禁城设宴款待八人,并赐给服饰,封为皇商。
单是范光斗一人所得政治经济特权就有:经营河东、长芦盐业,垄断东北乌苏里、绥芬等地人参等十几项之多。范家也因此成了绵延上百年的超级财阀。
“没劲,山西不还是你们的地盘,象这吃里扒处的黑心肝,干嘛不干脆连根拔起,光警告有啥意思。”把之前对方听得分明的小丫头嘟着嘴道。别奇怪她满嘴的现代词汇,都是跟罗虎学的。罗虎淡笑不语,他倒不是心软手慈,只是习惯了追求最大的利益,这八大家势力已成,网络遍布口内外,若能争取过来,对向满蒙渗透可有大用的。八大家的银子他当然更想要,可此时就抄底,只会便宜了镇守山西的副权将军陈永福。说不得只有等待时机了,反正介休他总是要去了,没有便宜‘八大汉奸’的道理。
小店里的气氛更沉闷了,人们都很拘束,避着罗虎上主,不断用眼神交流,偌大的厅堂里竟是鸦雀无声。
“对面有船来了!”站在窗口的一个店伙蓦然惊叫了。
一时所有目光都转向了窗外,还真是有船来,好大的官船!
离岸边还隔老远,官船上就有人高喊:“罗将军在店里嘛。
罗虎面露微笑,自打从陕北榆林进入顺境,他一直都很低调,连榆林守将派的护卫都拒绝了,现下又放着舒服的驿站不住,猫在这河边野店里,摆出一副归心似箭诚惶诚恐的姿态,就是为让了李自成小顺一口气,谁叫他在山海关那么张扬了。
倒是曾经被俘一节他毫不担心。想当日闯军被明军剿得几乎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就连标榜硬汉的李自成都不止一次跟明朝的督师总督说过‘希图投效以求自赎’之类的软话,其它降了官军之后又复叛复归的大小将领更是不计其数。若是力战被执后千里逃归都得受罚,那些人又该当如何。
现在看来当初低调的果然奏效,否则,李自成也不会这么快就令人过河来寻。
船刚一靠岸,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都尉就迫不及待冲了下来,一把抱住罗虎,显得兴奋异常。。
来者正是李过的养子李来享,顺军小字辈里后起之秀,当初在孩儿兵里还给罗虎当过一会亲兵。
老半天,李来享才想自己的职责,退后一步,小脸一拉:“罗虎接旨!”
罗虎一撩衣袍,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倒,就当是入乡随俗了。
“应天开运大顺皇帝诏曰,威武将军罗虎卓有战功,今千里归朝,忠心可对日月,赏白银五万两,升果毅将军,封榆关伯,调兵政府暂署待郎。”愈是念到后来,李来享脸上不平之色愈浓,声音也愈低。
罗虎当然明白那是为何。李自成对他还是不放心,或者说是余怒未消,该赏的都赏了,该封的也者封了,如此酬功让你无话可说,最后那一调却是将他彻底架空,更隐隐架到到了火上。
兵政府侍郎是位子,换在前明兵部侍郎那是权高位重叱咤风云的一等大僚,可在大顺朝就不行了,诸事草创中央威权未立,地方上全靠军队维持,六部政府大多都是空架子,个中又以兵政府为最。那些老八队出来的骄兵悍将,对李自成尚未有阳奉阴违的时候,何况他年方弱冠的后生晚辈,发下去的公文不被拿来擦屁股就算是人家给面子了。
罗虎不认为这张冷板凳,就能困得住自个,可心寒齿冷却是免不了的。
想想却又算了,反正也不冲着这个小心眼的老大打的鞑子,是为了咱们这个民族不再那几百年的弯路,就忍一忍吧。等把满清攻陕的行动给挫败,打掉通古斯人席卷天下的最后一丝可能,等天下三分(顺、清、明)的局面相对平稳,再来想办法抓些属于自己的实力,想要真真使这个日渐老大的民族焕发出勃勃生机,靠李自成是肯定不行的,至多那也就是个跳板。
(大更到来,转折完成,开始进入战役预备。晚上还有一更,最后还是要点推荐票,点推有点不成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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