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河东之战,我最得不偿失的便是逐浪的手臂。”林阡望着孟尝对海逐浪熊抱时的小心翼翼,紧蹙着眉。
“莫太在意,林兄弟。”海逐浪左手摸摸后脑勺,豁达地笑,反倒宽慰起林阡,“真没关系,本也是邪后抱我比较多……”
“丢不丢人!”“瞧这出息!”吟儿和孟尝皆鄙夷。
邪后难得一次没跟着说笑,而好像落了个头晕的后遗症,脸色苍白才行几步就没忍住去路边吐了一地。
“怎么了?”吟儿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海逐浪急忙上前照看,阑珊把脉后喜不自禁:“恭喜邪后、恭喜海将军!”
“哎呀,有后了……”吟儿才知道又有喜事,这消息也顷刻冲淡了林阡忧愁:“好得很,生个小邪后,配我小魔王。”
“不是吧,几时的事?!”林美材一脸惊悚。“快两个月……”阑珊汗如瀑布,“回想起来,难怪邪后最近总说吃不饱四下觅食……”
“哼,这两个月,没少喝酒、少打杀、少调戏美女吧!”吟儿睨着林美材,各种揭短,担心小邪后因而怒从中来,带上林阡一起狠狠骂,“一见到美女,脸红脑袋热,站都站不稳,还干出自封穴道的创举,现在怎么就不会自封了?!”
“少了条手臂,却多出个娃来,这河东之战,不虚此行得很啊!”海逐浪当然是最幸福、最高兴的那个,搂住林美材的同时笑容满面,根本没听懂吟儿在骂什么,更没察觉他主公前所未有的满脸困窘、无力还击。
“是啊,少条手没关系,腿没少就行……”祝孟尝哈哈大笑开荤,林阡本就在气头上、反手立马给了他一掌:“匹夫,路上小心点,若被我听到酗酒,回陇陕提头来见。”“是,主公,小的不敢啊……”鼻青脸肿的祝孟尝依依不舍。
“主公,冯天羽求见。”回营路上,刚好有十三翼来寻林阡。
“他又亲自来了,我正要去道谢。”此番河东之战虽发生在吕梁,太行群雄委实也功不可没,其中沙溪清贡献战力,冯天羽则提供了数千兵马和部分兵械粮草,此外虚处还有人脉,早前林阡说盟军在河东的据点是站在他肩背上建立也毫不为过。
回营之后,林阡与越风、冯天羽、沙溪清一同商议接下来的几个月,有关河东吕梁一带,盟军据点的重建、魔门风雅的安定,以及五岳群雄的收服,面面俱到,推心置腹。
“实在不曾想到,五岳竟是这样投奔。”冯天羽听罢全局,带着不可思议的口吻。
说实话林阡自己也不可思议。来到河东之前,甚至古刹窥听之前,他从不曾想过五岳会易主,更想不到,燕落秋竟为他快刀斩乱麻直接把赵西风等人诓骗到抗金联盟。
古刹旁他对燕落秋保证说,若盟军侥幸胜了,吕梁的风雅之士由他庇护,“但镐王府的将来,我却不能决断。”那时燕落秋笑言,“不必决断。四五当家只为和金廷争一口气,谢清发一死便只能投奔向你。而只要谢清发死,三当家便失去主心,掀不起波澜。到那时,二当家就如他所愿,在碛口卧薪尝胆一辈子,俯仰宇宙,岂不乐哉。”
但南山事件发生后,一切就不能如古刹旁所愿,五岳终究没被魔门裹挟得销声匿迹。连燕落秋都看出来,由于万演被薛焕吸引去了对立面,所以赵西风必须挖掘非自强不可,那就不可能任由其埋没初衷懒怠到死。与此同时,林阡既要把五岳驯服成同气连枝的盟军,自然无法再对镐王府的志向置之不管。
“我一直认为,人待你如何,决定于你待人如何。若想真正入主五岳,盟军必须示之以诚。为镐王府平反昭雪的任务,不仅仅是五岳的私事,亦要添入盟军的宗旨了。”林阡向来如此,既收一处便不是平白收的,要担负起这一处的盛衰兴亡。
转过头来,对沙溪清说:“终有一日,会迫着完颜璟低头认错,既向镐王府,亦向郑王府。”沙溪清本就凝神望着他,四目相对,先是一怔,信任地笑:“有你在,那一日不会迟。”
“倒是这魔门的旧事,要一直瞒着赵西风、丁志远他们了。”冯天羽何其聪明,向来对轻重拎得清。
“关乎谢清发之死,毕竟我不能理直气壮,五岳的一些人事,总觉得还有后话。”林阡叹了一声,提醒众人,“短期内自然是要隐瞒的,尤其丁志远,务必谨慎交往,确定为人后再交心。”
“怎么?你是觉得,丁志远投奔过快过早?”越风一怔。
“此其一也,其二,决战之夜,田揽月去寒棺见我原是掩人耳目,丁志远却能一路跟踪前去向我请战,如此,便不像他表面显露得那般平庸。”虽然林阡思绪比完颜永琏迟滞,但识人一点也不输给对方,“这位四当家,不仅他的到场令我留心,他的来意也令我蹊跷,他的来过更可能和慕红莲有照面,不得不小心。”这也是他决战之夜最终没选择见四当家的原因。
“到场令你留心到他不凡,我能理解。他可能和慕红莲照过面,我也能想象。可他还能有什么来意,不就是急着要与你亲近吗?就像你的妻子大人在上那样。”吟儿在不远收拾行装,听到寒棺突然很想喝醋,于是就举起碗来喝了一口。
“吟儿,常常喝醋也会头痛,不能多喝……”林阡当即示意靠她最近的沙溪清,沙溪清急忙要来夺吟儿手里醋,未遂,越风赶紧也帮林阡腔:“没错,吟儿,我是过来人。先前为骗细作喝了不少醋、虽然没有和药犯冲,但喝多了醋本身也会头痛,这才导致你们去冥狱的那一战、我明明没被药坑害可头疾还是发作了……”
“好了,算了,不喝了……”吟儿素来听越风这个结拜兄长的话,而且怎么说也要给沙溪清面子,再加上确实嫌酸,终究把碗放下不喝醋了,可又觉得怎么好像被林阡一语双关了呢,气不过,加了一句,“我听越副帮主、沙少侠和冯兄的!”冯天羽咳了一声,他发誓他没说话也没动作。
“丁志远去寒棺见我,未必只是要与我亲近,还有可能是想监视我……”林阡注视吟儿放下碗,继续讲之前没讲完的话茬,也不管别的人要不要听,“到河东的第一天我就觉得,吕梁这地方位处金国腹地,五岳本身就可能牵扯着利益集团,毕竟他们已经是‘后裔’了。吟儿……决战之夜,这盘棋里突然多出个颜色,你不是也觉得突兀?”他知道,和金军谈判时她明确提到了那个人。
“完颜永功。我们来的时候都知道河东是他的地界,可是打着打着,竟都有些忘了他……犯了掩耳盗铃的错,他和五岳一样,才是地头蛇。”吟儿点头,她虽没有和林阡讨论过,但是那决战之夜,虽然运筹帷幄靠他,决胜千里却是她。站得最近,自然最懂。
“是的,他一直就在旁边看着,时时刻刻想调控战局,卿旭瑭是他埋在完颜永琏身边的眼线,我方和五岳不能没有,我方他靠双重细作,五岳也有投机小人。”林阡解释,那些被擒的叛徒里有人招供了双重身份,使他更加确定关于五岳内奸的推测,“尤其他是镐王同父同母的兄弟,要招降或收买内奸太容易。五岳能说得上话的、对形势顺水推舟的,又有几个?”
“丁志远吗?只能说可疑。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吟儿有点理解,点头。
“唉,这个完颜永功,国难当头还只想着一己之私。”林阡叹息之时,摇了摇头,“这场战役,我竟多亏了他这小人。”岂止这场?现在回想起来,陇右也有他在,去年腊月,莫非和盟军主力被黄鹤去分割时,那么巧救了两个郢王府的公主令金军投鼠忌器,陇右决战盟军的最终胜利,正是从莫非以少胜多开始……
“未来若打到金国腹地,这个完颜永功可以好好利用,不过,你一定不屑同他正面合作。”沙溪清一笑,了解得很,前年冬天在山东初次相遇,他就见林阡帮完颜永琏处理了政敌手上的虚寒毒婴。
林阡笑叹:“若非韩侂胄执意现在就举国北伐,我到宁可我打到河东时,此地之主是完颜永琏。”
“完颜永功心机深重,能力却不足,先皇在时,便常因为小错小恶降职,完颜璟登基之后,就更不用说了,完颜璟巴不得见到他叔伯们犯错。完颜永功活得如履薄冰,就算本来没有一己之私也被逼出来。”沙溪清将所知告诉林阡,“不过我还是那个老观点,金廷这么多权臣、大将、亲王,仅完颜永琏一人有实力且无私,扶得起金廷这个烂架子。所以无论谁有私心,都会把完颜永琏视为第一个要铲除的异己。”
“或许越有实力的人便自然而然就会越无私吧。正因他没有私心,竟其实是个孤臣。”吟儿忽然体会得出,父亲在庙堂之高何其不胜寒。好在,他身边还是聚拢出了一大批忠肝义胆。
“可是这厉害的完颜永琏,不还是败给了我们的盟主吗。”冯天羽笑起来,林阡吟儿皆是一惊,尤其吟儿愣在那里:“什么?”
“怎么,诸位还没听到吗?原来舆论这东西,真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冯天羽笑道,“我从太行那边过来,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完颜永琏办事不力,谈判时栽在抗金联盟盟主的手上,到手的五岳都飞了。”
吟儿脸上一红,片刻后,却不知是喜是伤。越风和林阡对视一眼,心底雪亮:“这舆论,是完颜永琏授意,存心对着外面散播。”
“我还没来得及考虑要不要同那郢王合作,完颜永琏便已经开始着手扳倒他,故意示虚,引郢王心急如火、操之过急。看来,未来我打到金国腹地,河东已是他曹王的地盘了。”林阡已然看破。
完颜永琏,那确实是个矢志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之人,这与他借扫荡外敌之机清理政敌并不冲突,挡在志向实现道路上的宵小为什么不对症下药消除掉?是的,他就是趁开禧北伐来对完颜永功假道伐虢的。
林阡却怎可能令他顺遂?
“溪清,你曾经对我说过,完颜永琏帮着金朝现在的这位皇帝完颜璟,安着北疆,慑着南宋,力挽社稷,不可或缺?”林阡看到沙溪清点头,微笑,“就将你这评价散播出去,给完颜永功清热解火,何如?”
“嗯。这便叫百灵鸟进来?”越风当即就意识到林阡想提点完颜永功。开禧北伐在侧,河东还是郢王控制着比较好。
“倒是想将这百灵鸟推荐给真刚,人尽其才。”林阡说到海上升明月,吟儿想起适才收到的陇陕传书,便取出来给林阡看。说话间,百灵鸟已经进帐领命又出去了。
河东决战虽然告终,舆论攻防接踵而至,像极了当初的山东之战,不同的是,山东那场是金军意图拆毁林阡威信,河东这次是宋军意欲哄抬完颜永琏声名,仔细琢磨,林阡和父亲其实已经互换角色……
吟儿正这样想着,却看林阡盯着这唯独一封战报愣了很久,一直失神,脸色从适才的红润渐渐变得惨白,吟儿心生不祥预感:“怎么?该不是寒将军或落远空出了什么事?”
林阡许久才缓过神,将信交给她看:“我军并未出事,但……我俩不得不立刻回去。”
“这么快就要走吗?”沙溪清、冯天羽、越风都是意料之外。
“这么快就要走吗?”班师回陕,一路西行,那个名叫燕落秋的女子策马追前,意外,伤感,焦急,愁郁,跟着他跟了很长一段路,初时默默不语,终究问出这句。
“陇陕有事,务必速归。”他本不是不告而别,并不曾刻意瞒谁,消息却毕竟迟了半刻才传进五岳。见她不辞辛苦追来,一里路复一里,无论快慢,始终紧随,他纵使铁石之心,也难免有所触动,多余的话,不忍看她不忍说。
一里又一里,却如何?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她无法立即跟他走、跟他去陇陕战场,因为她诓骗五岳她深爱谢清发,如何能在披麻戴孝期间随着另一个男人走,何况因为完颜永琏的谈判五岳存在后患她需要就近把控?又因为她的父亲燕平生并没有松口对黔西夺权复位,所以魔门一样她需要留下掌握……为了他后方能安妥,她只能暂时把自己束缚在河东,就算他说她是麾下,她也认定她是妻子——“这个‘期间’,要多久?”“至少也要一年半载吧。”“那好,我等。”那时她已下定决心。
尽管在五岳时她身披缟素,可追来见他她还是换成了柳林清河上,他们初次相遇时的那一身水绿装束,风中衣袂翻飞,依旧清新明亮,笑靥迷人,性感妩媚,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小阡,我在河东,等你回来,最多一年半载。你不来我就去找你,天涯海角地追着你跑。”
他听得这一番情深意重,不免更加惘然,一时间苦涩、担忧、内疚全都涌上心来:“回去,好好养伤,注意安全。”看她不时捂住胸口,他不敢掷下重话,可又不愿伤害吟儿,于是狠下心肠,快马加鞭,头也不回。
快出了碛口地界,燕落秋终于勒马停住,却当然不是放弃,只是暂时的离别罢了。一时又有些感伤,坐到山间抚琴送他,触景生情高声吟唱:“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秋儿,这是什么意思?”白虎和业炎好不容易赶上,一左一右到她身旁。看见燕落秋难得一次这样失落,白虎关心地问。
“后唐牛希济的《生查子》。夫君即将出行,千言万语也道不尽送别之苦,只能叮嘱他记得我的衣色,以后无论走到何处,看到那萋萋芳草总会记起我。”燕落秋洒脱一笑,收起琴来,重新上马,向来路狂奔疾驰。
白虎业炎赶紧再追,追上时她已带三分醉意,浅笑着好像在念另外一首:“东风柳陌长,闭月花房小。应念画眉人,拂镜啼新晓。伤心南浦波,回首青门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又是……另一首词吗?”业炎愣在那。
“这是宋人贺铸的《生查子》。”燕落秋看出她想问什么,坦然,“是的,最后一句,是贺铸原封不动拈用的。不过,唐词写的是刚分别时,宋词写的是长久分别后……”忽然有些痛楚,眼中终于噙泪,“虽然只和他十天的相处,我却觉得爱了大半辈子。我知道,他那样的人,不会在河东长留、可我却必须长留,所以只要打赢了这一仗我便要送他走,我早知道……可我,还是想他赢得越大越好。”
“秋儿,为何现在就背诵这首长久分别后的?”白虎不解。
“唉,因为我后悔啦。”她幽叹一声,泪中带笑,“才刚转身,便想他了。”率性而天真,多情又桀骜,“他一定也一样。”
大军西行,兵贵神速,原本也无需沉默不语,但自从燕落秋现身之际,吟儿便始终没表现出存在感,一则心中怀有陇陕之事,二则不便打扰离别之情;林阡也一言不发,终究对燕落秋有愧,又唯恐吟儿误会。
走了良久都打不开这话匣,事情演变到那尴尬的一步着实吟儿自己也有责任,于是叹了口气,主动来跟林阡说话:“这河东魔门实在奇怪,女人能抛头露面,男人却操持家务。”
“吟儿是说红莲和业炎吗。”林阡回过神来,发现河东魔门还真是从上到下女尊男卑,“早些年,确实业炎名声在外,红莲想与她争高下,然而一直无法成名……可惜被迫隐居的后来,却连业炎的名字也没人听到了。”
“他夫妇俩倒是都对燕平生忠心耿耿,为了他,辛苦追逐的名声都宁可抛弃。”吟儿怅然。
“闲暇时我问过红莲,红莲说,当初他夫妇一路跟到河东,只因为觉得仁义不是被欺负的理由。燕平生的大半拥趸,在黔西就被魔神收走,只有他俩和宁不来坚持跟随旧主,一则因他心思纯净、值得跟随,二则,正是他们自己一开始就认定了他一个。天下事,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一点都没有错。”林阡认真地看着她,“可惜谢清发来到碛口以后,天下间便少了那个忠心不二的宁不来,也少了个叫业炎的狂生和她的影子,好在,他们一直存在,始终不渝,总算苍天有眼,他们又回来了。”代入他们,忽然有些激动。
“我觉得,落落也像你的影子一样,这一年半载之后,甚至这辈子,你都摆脱不掉她了。”吟儿明明告诫自己别喝醋,可是听到这里突然之间又忍不住。
“我原想表达的是,吟儿,你是燕平生,我是宁不来。”林阡严肃地告诉她,略带不悦,“只是多说了一句,你便悟出了我未想表达的意思。”
“那你为何要多说一句呢?多说一句不就是要我误会吗?林实繁?!”吟儿脸一黑,哼了一声嘴不饶人,河东之战结束了,是该给他扣上个新绰号了,“记着,我才不是燕平生,我不姓燕!至于你,宁不来?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说罢带着战意,给了马儿一鞭。
“我多说一句,是怕你听不懂啊……”林阡早知言多必失,却还是想同她解释,她早离远,听不见了,一时郁积追不上她,便就地喝酒解忧,才喝一口,就差点没把自己酸死。
“主公?!”十三翼见他脸色不对,怕他食物中毒,齐齐上前来救,不知主母谋杀亲夫。
难怪她整理行装时要喝醋,其实只是尝一口而已,别的全悄悄灌进了他酒壶里。此刻她已然宣战,林阡,对你的惩罚整治开始了,接招吧。
他不动声色把这一大口很可能经过二次处理酸爽至极的山西老陈醋咽了下去:“天下第一醋,名不虚传……”
六月中旬,金军第一拨兵马在薛焕、解涛和万演的领导下归向陇陕,第二拨也已由束乾坤、楚风月带回江淮,司马隆、高风雷作为第三拨才刚动身,岳离、凌大杰正准备跟随完颜永琏启程。
“我家王爷着实是个棋痴啊。”卿旭瑭上山来时,凌大杰示意王爷正和谋士下着棋,勿打扰。卿旭瑭面露愧色:“郢王他……”凌大杰不由得一愣。
那时王爷和谋士下到中盘,进退绞杀颇为激烈,只给他们看见两个正襟危坐的身影。只听王爷闲暇论势:“上个月长江中下游,宋廷如我所料屡战屡败,日前,听闻已罢免了邓友龙,斩首郭倬,惩办王大节、皇甫斌等庸才。”
“是该贬职,多几个田俊迈那样的汉子、毕再遇那样的将才,宋廷也不至于此。”谋士一笑,了解地说。
“江淮一带,宋廷应会转攻为守,我军何时大获全胜,只看川陕吴曦如何表现。”王爷似乎胜算不小。
“是吗。”斜路插入一个声音,紧随着那人的到场,卿旭瑭领着一大片兵将见礼:“王爷。”完颜永琏没有说话,凌大杰也就没拦、跟着一起行礼。
“江淮一带转攻为守?我怎听说,束乾坤和楚风月才刚被皇兄特意调来河东,田琳和李君前便趁此机会攻占了寿春府?”郢王上得前来,和传说中一样,哪怕讥讽时都一张冷脸不苟言笑。
建康副都统田琳,一来因为南龙之死对义军有所歉意,二来竟真心服从李君前,于是指教着麾下官军和小秦淮同心协力,日前占领了寿春这座边境重镇。当是时,掎角之势的楚风月、束乾坤刚好被林阡引来河东,事后看还真是完颜永琏的决策失误。
“世事委实难料。”完颜永琏叹了一声,没有辩驳,“李君前此人,论驾驭不在林阡之下。我看重林阡,顾此失彼了。”
“无怪乎皇兄对林阡看重,我军号称十万大军出陇,陇右却大半在他手里,精锐还被他拖缠在河东。然而,为何皇兄倾尽全力打他这么久,最后还是无功而返?我听闻林匪和五岳居然合二为一,不知这消息传到圣上耳中,圣上会如何想?全力以赴竟还办事不力,是因为别有所图因私废公,还是私通外敌刻意留情,抑或寿春失守都有着莫大隐情?”郢王讽时,语带恐吓。
“圣上如何想,还不是看皇弟如何弹劾。”完颜永琏淡定一笑,以坚实手法向终盘推进,谋士沉溺棋局,一直没再管周围情境,完颜永琏又道:“谈判不力我且认了,却不知决战失误的原因,皇弟要怎样去掩?”
“圣上不会去管为何决战失误,因为他不关心。皇兄,他只会关心,你竟敢借着他的名义,轻易答应给五岳平反,却忘记镐王府是他亲手定罪。你那般信口承诺,要置他于何地?”郢王一笑,未上前来,反而在远一些的石桌旁坐下,话音刚落,拍了拍手掌。
一声令下,旌旗招展,兵甲雪亮,齐往山上来,兵容整肃,行伍严整,原来黑虎军有这样多?这样充实的战力?而参与河东之战的完颜永琏麾下,大部分因为林阡走了而立即赶回,目前留下的大多只是老弱病残,兵微将寡……凌大杰大惊上前:“郢王爷,您待如何?!”才刚持戟,便被包围。
“专等着撤得差不多来,所幸林匪已远,否则岂非给敌人看笑话?”完颜永琏冷笑一声,却临危不惧,至此还在落子。
“拿下曹王,他与五岳三当家私通款曲、欲将河东群匪勾结、拥兵自重!更还与林匪暗中交往,通敌卖国,意图不轨!”沉默寡言、心机深重的完颜永功,是因为胜券在握才急不可耐。
凌大杰心中霎时无穷怨气:好一个完颜永功啊,这场河东之战的渔翁原来是你,一方面利用林匪将王爷的战力消磨殆尽,一方面利用王爷打击林匪最终将战功据为己有,以逸待劳,一石二鸟。
“我在陇陕的棋已经布局完,你有信心帮我过去下中盘?”刀枪尽指,完颜永琏岿然不动,他对面谋士也一样淡定,此刻发现他棋路可破,眼前一亮。
“吴曦是吗。”完颜永功冷笑,只等着一锤定音,“你以为你那策反吴曦的计谋有多高明?”
那一刻,谋士终于下出妙手、转危为安,听得这话面色大变,转过脸来,冷冷驳斥:“若是朕亲自经略呢?”
这吕梁制高点,一众枭雄、兵将,全都始料未及,喃喃念着这一“朕”字,半晌才醒悟过来,凌大杰一见完颜永琏神色,知道不假,赶忙带头跪下:“皇上万岁!”
完颜永功大惊,因为双腿发颤,站起的速度远不及软倒的快。
“朕的策谋,皇叔见笑了。”完颜璟只是换了个坐姿,完颜永功就感觉自己是粒灰尘,兀自被他抬脚时提起的衣袍给掀了下来,后背哪敢有汗,怕过半刻都是血:“臣……臣不敢……”
如果早知给完颜永琏出谋划策去招降吴曦的人是完颜璟自己!他如何能说出刚刚那句“有多高明”!完颜璟显然是对自己的策反计划十分得意,乍一听说居然有人还看不起如何不龙颜大怒……完颜永功汗流浃背,才知道自己被完颜永琏算计了,想要碰他却碰出一鼻子灰,完颜永琏方才每个字都在引自己往火坑跳。
“河东之战无功而返,朕竟然不问决战失误,却追究细枝末节,皇叔心里,朕原来这般昏庸?”完颜璟问时,完颜永功无言以对,自己说的话,自己怎么辩?心跳加速,眼前发黑,头痛欲裂。
“如邓友龙、郭倬、王大节那样的人,尸位素餐,误国误民,是该贬职,皇叔,你说是吗。”完颜璟说,完颜永功带着哭音,伏倒在地:“是……”“多几个曹王这样的大金支柱、国之栋梁,我金廷也不至于此吧。”完颜璟笑了笑。
完颜永琏听出音来,脸色未变,不露声色:“皇上,皇弟操心社稷,口不择言,还请从轻发落。”
“皇叔,回去闭门思过,为何决战失误,下次林匪再到河东,朕要见黑虎军身先士卒,否则,便休怪朕无情了。”完颜永功还伏在原地不敢起,完全想不到完颜璟竟原谅了他,没立即贬他的职……
“曹王所说,给五岳平反的事,朕还要仔细考虑。毕竟,今次曹王与五岳谈判,确实不力,那帮余孽当真被打上了林匪的印记,很难再判断忠奸了。”完颜璟敛笑,继续与完颜永琏下棋。
凌大杰在旁看着听着,心惊胆战:圣意难测,尽管王爷有把握将郢王请君入瓮,可这把握,还不是当初身为谋士的皇上示下?当时,紧接着凌大杰那句抱怨“可惜,这终究是郢王的管辖……”那谋士说,“终究是?暂时是,罢了。”当时,凌大杰听到这句,还以为谋士要帮王爷夺下郢王地盘。现在,心有余悸,“他那番话,根本故意对王爷请君入瓮啊。”故意讲出凌大杰等人的心声,还好凌大杰没顺话抱怨更多,王爷也没有动什么歪心思真的不分轻重缓急跨出那一步……
借着这次教训,给郢王几十大板却不可能将他革职拿办,是因为完颜璟不可能完全顺着完颜永琏的心意!
“帝王心术难测,他不可能完全如我所愿,对此我当然清楚。但我原先设想,他一直旁观河东之战,不会对永功毫无行动。然而,我这策谋,终究被林匪干扰、拦截住了。”回陇陕的路上,于夏夜中最后一次听黄河,完颜永琏在凌大杰身后出现,低声说。
“王爷让我散播办事不力的言论,一则激出郢王,二则,是降低皇上的戒备。”凌大杰理解地说,“原本就要成功,奈何又有新的言论,说王爷是大金支柱、国之栋梁、唯一的肱骨……我就猜到,是林匪干的。”
“林匪为人我大抵清楚,他不会和永功合作,却显然想着要利用永功。可惜永功愚蠢,听不出林匪是在提点,皇上却聪明,听懂了。”王爷叹了口气,“所以永功今日兴师问罪,我只能希望皇上消息闭塞,奈何……林匪歪打正着。”
“皇上拒绝为五岳平反,用的理由是王爷失误了,然而皇上之所以要用这个理由推辞,却是因为王爷没有失误。”凌大杰何尝不知王爷是完颜璟最大的眼中钉,哪怕这些日子屈尊当谋士,也恐怕是另有原因。心中一颤,尤其是,掀天匿地阵金军失败后谣言四起,称战败国将会付出帝王之死的代价,一如几十年前的完颜亮,其中一条言论何其歹毒,直指完颜永琏是故意输了那一阵,难道是因为那样完颜璟坐不住了?
虽然王爷在这场河东决战并没有刻意让着林匪,但凌大杰此刻心有余悸,这场战役,对于郢王来说,王爷输了最好,对于皇上来说,王爷赢了最好,对于王爷来说,平局竟然才是最好……
“好在,过几日中天便能说服卿旭瑭。金宋战场,终将有他。”完颜永琏微笑。
凌大杰明白,王爷和他们一样,一直在观察卿旭瑭,此人有良心却又愚忠,先前怎样都摇摆不定,既做郢王眼线又被王爷吸引,所以有关吴曦的策反之计,全是先前王爷借他之口向郢王反间的,经此正面交锋,郢王不会再敢用卿旭瑭,卿旭瑭也本来就看透了郢王不值得跟从。河东吕梁,终究不止五岳势力重排。
“大杰,你说战后有事要与我述说,是何事?”完颜永琏问。
“我……”凌大杰终于等到日理万机的王爷有闲暇,却是不知道该怎样启齿,说什么?给出一个完颜璟和其余政敌合力铲除王爷的最佳契机吗?“我……我想和王爷下棋了。”
完颜永琏一愣,哈哈大笑:“大杰何不早说。”挽起他袖,“走,下一千场,你不胜,我不休。”
“王爷。”棋过两盘,环庆控弦庄有情报送达,王爷原还心不在焉、一目十行,忽然脸色大变,罕见的震怒、抑或说迷惘,险些连棋盘都打翻在地上,凌大杰大惊,急忙相扶:“王爷?!”
“好一个林阡!”凌大杰跟随完颜永琏几十年了,从未见过王爷脸上出现过这般、凶狠却又惊恐的神色:“出,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