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书院,此乃郡学所在。
白衫儒士混入此间已有数日之久,平日里,他与这些年少的学子们一同高谈阔论,亦曾虚心求教于授课大贤,闲暇之际,大多都泡在藏书阁内。
当步骘府上的派给他的仆从进门之时,他正坐在庭院的石桌上,手上拿着一卷墨渍拓印的《春秋》。
“孔明先生,孔明先生,大事不好。”
“吾不是告诉过汝,凡事莫要惊慌,此乃江东治下,长江以南,无匪患无战事,吾等可自娱自乐,不可惊扰旁人。”
“孔明先生,诸葛郡丞已至府前。”
诸葛亮手臂微微颤抖,却仍未放下手中书卷,“郡丞此来,所谓何事?”
“郡丞披麻戴孝……”
“嘭”诸葛亮手中书卷失手落于桌上,他满脸惶恐,“莫非是定居秣陵之叔父……”
还未等他出声询问,府门外,已传来一阵哀嚎,“孔明呐,二弟。”
诸葛亮站起身来,看到走进院内的诸葛瑾披麻戴孝,面色略微苍白,脚步一顿,胸口如遭雷击,他喉咙很干,勉强开口发问:“兄长此来,可是……”
他还未开口,诸葛瑾便抢先上前,拉住他的双手,“阿姊死得好惨呐。”
诸葛亮双眼闭上,两行清泪顺着眼角便流淌下来。
长姊,他兄弟三人,父亲早逝,与二位阿姊,皆由叔父诸葛玄抚养成年。
长姊嫁与荆州蒯氏族子蒯祺,现任房陵太守。
二兄,他们平日里戏称的二姊,却是嫁与庞山民,现任江夏功曹。
“阿姊当在房陵,蒯子墨乃房陵太守,麾下精兵强将数千之众,如今又与江东结盟,房陵毗邻南郡,有荆州吕司马率军数万屯驻,如何出事?”诸葛亮心知自家长姊平日身子虽然娇弱,却无大病,定不可能早故。
“一月前,汝长姊随子墨回襄阳府中探望,那日王粲构陷蒯氏一族,子墨匆忙率队出城回返房陵主持大局,汝长姊便留于府中……昨日夜里,刘备帐下偏将邓方、卓膺,奉蔡氏、刘琮之命,率兵三千,屠弑蒯府,蒯子柔自刎前将府中妻眷亲手斩杀,汝长姊却被两名军士掳走,不堪受辱……自尽府内……”说道最后几个字时,诸葛瑾已经坐倒在地,泣不成声。
“吾兄弟三人,自幼父母双亡,长姊含辛茹苦,将吾等拉扯长大,平日里织布贩卖,何等艰辛……可恨为兄出任郡吏,还未曾将其接来享福……便天人永隔。”诸葛瑾捶足顿胸,心中悲痛不已,双眼已经哭得红肿,显然,一路行来,他已是大哭过几场。
“兄长为子山先生之左膀右臂,可得到吴卫密报,究竟为何,邓方、卓膺之辈敢率军屠弑蒯氏一族?那蒯异度又在何处?”
“蒯异度已乘势出城,却是城防蒯氏旧部私自打开城门,得吴卫接应出城,如今正在南郡大营……他之妻眷,亦未走脱。”
“三弟尚在交趾,书信怕得一两月方才送抵,倒是秣陵叔父所在,吾不知是否该将此讯传至,叔父本就患病在身,若是得知此事,怕是……”诸葛瑾此刻方寸大乱,却仍然顾及到靠着张仲景续了几年寿命的诸葛玄,不敢将此事告知于他。
“那便,不告知叔父罢。”诸葛亮痛苦地眯着双眼,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得更甚。
“二弟,吾已向主公请命,出任北伐大军参军一职,不日便要披麻戴孝北上,倘若不能为阿姊报仇雪恨,为兄便死在襄阳城下。”
诸葛亮略微酸涩地看了一眼诸葛瑾,伸手将他从地上搀扶起身来,“兄长,汝这又是何必?”
诸葛瑾一脸惊恐地看着他,“阿姊为那刘琮母子所杀,险些为军中粗汉欺辱,孔明,汝莫不痛心疾首?”
诸葛亮长叹了口气,“吴侯既已出兵,必是为蒯子柔报仇雪恨罢,可如今淮南、徐州皆有战事,吴侯能调遣之兵,不过屯驻南郡、章陵、江夏之兵,如何能破襄阳?”
诸葛瑾转身背对着诸葛亮,“为兄虽力有不逮,却深知一母同胞,抚养成年之恩情,吾意已决,明日便会随大军启程北上,孔明,汝且即刻动身前往秣陵罢,叔父那处,还需汝多加照应安抚,倘若……罢了,为兄这便告辞矣。”
言罢,他大步走出府门。
“兄长……”诸葛亮低声唤了一句,却已经在门外看不到诸葛瑾的身影了。
等仆从追出府门后,一脸忐忑地回到院内,朝诸葛亮抬手一辑,“先生,郡丞已上车离去。”
“汝且去一趟学堂,告知那顽劣童子,吾要外出远行,让他去步氏家宅内蹭几日饭食罢。”
“先生,可要吾为汝收拾行囊?”
“轻车从简,吾自会收拾。”
“喏。”
目送仆从抬脚离去,诸葛亮拿起桌上的春秋,翻到很厚的一页,伸手一撕,将里面一页拿在掌中,居中一扯,里面用毛笔勾勒的五行八卦尽皆罗列其上,却是诸葛亮闲暇之时,研究的奇门遁甲。
“吾本欲此生就此归园田居,与秣陵方山书院三位山长一般,归隐避世,永不出仕,未曾想,汝等却要逼迫于吾。”
诸葛亮仰面看着头顶的天穹,这是快到黄昏时分,他看到了天边的夕霞,再看天尽头掠过的一行飞鸟,再看那南昌城外的矮山之际,双眼已经模糊了。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阿姊!魂兮,归来否?”
诸葛亮长叹一声,迈动迟缓的脚步,背影在余晖下拖得斜长,他的步履蹒跚如夕阳老迈,步入幽暗的厅堂之后,一路走来的石板上,仍有水渍。
待到仆从从学堂传讯回来,已见到手捧着一卷《春秋》的自家先生,安然正坐于堂内,脸上不悲不喜,似乎如往常一般云淡风轻。
但服侍诸葛亮好几日的他,亦是细心地察觉到,自家先生领口和袖口处,都有些水渍,而且,出门之际,他那略微肿起的眼袋,与方才入府而来的诸葛郡丞,有何两样?
仆从亦知亲情,但他不解,自个儿连家中圈养的阿花病死,亦要大哭嚎哭,为何自家先生便这般宁静。
“或许,先生当真非常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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