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彻黑,华南信就命宫人们早早的掌了灯。
他孤独的坐在光线明亮的奢华殿堂里,怔怔对着桌案前的烛火发呆,一副颓背的样貌像是在弹指的瞬间老了好几岁。
直到梁缜轻手轻脚的进殿,将大理寺卿殿外候见的消息通秉了多遍,龙袍加身的男人才是回神。
徐徐做个手势,华南信已没有太多心思和他废话。
梁缜见了,赶紧拜了两拜,恭谨的退了出去,换进大理寺卿庞寅。
庞寅入殿准备下跪,被华南信拢眉不耐的打断:
“罢了,虚礼就免了吧。眼下这里只有朕与你两人,你且告诉朕,到底查到了什么?”
庞寅忙低了头,将满脸纠结为难的表情隔绝在帝君的视野范围以外:
“回皇上,云主儿的遗体确有古怪……”
帝君靡废的表情轰然瓦解,上刻还凄绝惨淡不知停于何处的目光,在此时全然射向了书案对面的官员:
“讲——”
“是。”
庞寅颤颤的抱拳,低眉小心的答话:
“臣谨遵皇上的旨意,带人秘密的查验了云妃主仆的尸身。因娘娘玉体金贵,臣等不敢太过深入恐亵渎了娘娘的在天之灵,便只刨验了胸腔以上的部位。
臣等发现,娘娘从口腔到肺部被浓烟熏灼的痕迹并不明显,这就是说……”
“在景阳宫火起以前,她二人就已经死了!”
华南信抢先将庞寅要说的话自行讲出来,接着双手一扬,掀翻了桌面,哀怒的咆哮: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云汐……死得冤啊!”
庞寅顿时心跳加速,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哭丧的老脸埋得更低:
“皇上节哀。臣有罪,万请皇上多多宽限几日,臣定当全力查出残害云主儿的凶手。”
“不必查了,臣妾知道是谁害了云妹妹。”
似薄冰般没有温度的音色一落,慧贵妃严妆入殿,向帝君福身:
“臣妾参见皇上,臣妾为皇上带来一人,皇上问过她后,所有事件自会真相大白。”
转头吩咐外面:
“搀郡主过来,千万小心门槛……”
——
顾云汐是在被救出宫的翌日傍晚醒来的。
架子床上雀翎色的流苏帐顶看着很是陌生,在床外侧合衣睡卧的男子容颜清绝,呼吸均匀,长发若银霜素雪,刺目惊心。
他睡得极浅,身边的女人只轻微一动,他立马睁了凤目,顿有浓重的浊红与疲累,沉淀在一对好看的眸底。
“你醒了?云汐,你感觉怎样,身上哪里还疼,快告诉我!”
华南赫很是紧张她,见她只愣愣的望着他,忙撩被坐起来,用帕子为她擦去满头大汗,握住她的手,关注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反复徘徊。
她凝神一言不发,盯着他清朗无俦的面容,突然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眉眼。
他亦不再动,温柔含情的与她相望。
“夫君…赫,我出宫了对吗?我逃出来了,这不是在做梦……”
“是,你出宫了,你逃出来了,这不是做梦!”
他咬音清晰的一字一句回答,无半点遗漏,神色笃定。
“太好了……”
她在回想间轻浅的呢喃,眸光总舍不得从他的脸上移开。
视野前那绝俊的容颜,因为眼底涌上来的温热的液体,逐渐笼上了朦胧的雾色。
她想起来了,她是被易容后的蛊笛搭救出宫的,而后躲在水车木桶的空膛里。
途中,因为牵机毒痛发作,她昏了过去。
太好了!
两年来的深宫沉浮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冗长而纷乱。
如今,可算从那梦境中逃出来了。
云汐合眼,自嘲的笑道:
“呵,不错,本宫现下已是死人了。”
华南赫为她披上外衣,亲密搂着她:
“放心吧,这里是傅丹青的茶楼,很安全。你昨夜被她的人送到这里,已经睡了快一天了……”
有人在外叩门:
“爷,是我,云丫头的药煎好了。”
云汐听到立时心绪激动,血泪模糊的眸子巴巴儿的看向房门:
“江太医,江叔,是不是你?”
门扇果断的敞开来,江淮安手捧药碗凄凄颤颤的走至床前,嘴巴张了半天,落着泪唤她:
“云丫头……”
她抬手抹去面上一痕痕血泪,对他笑得柔雅:
“又见到您了,真好。看到您,我就感觉又和我的冷督主,回到了东厂。”
“那我呢?”
清冽如玉石拖曳的声音响过,玉玄矶飘然踏进房内,看到床上的小女人容色惨白憔悴几乎脱相,他冲上来抱住她,泫然泪下:
“小若,是哥哥没用,我回来晚了!”
云汐攀住男子的肩胛,喜极而泣:
“哥,你几时回来的?可有见过显哥哥吗,昨夜是他冒险入宫救了我和岫玉……对了,岫玉呢?”
云汐这时才想起自己年轻的小婢女,连忙从哥哥怀里脱出,慌张的四下看看:
“怎么没见她,她是和我一起出来的呀!”
华南赫抓住她一只随意挥舞不安的葇荑,熨上他温暖坚实的胸膛,安抚道:
“别担心,那小丫头好得很。前半夜都是她守着你,眼下我叫她回去歇息了。”
江淮安递上汤药,煦笑着转头抹抹眼角,又对她道:
“丫头,先把这药喝了。我需要时间制出克毒的解药,这段日子,这汤药你务要每两个时辰喝下一碗,它可将你体内分散的牵机毒集中在脏器的某一处,为你缓解些疼痛。”
云汐感激的笑笑:
“劳烦江叔了。”
玉玄矶看着妹妹将药饮尽,接过空碗眸子一亮:
“还需什么解药?你能将小若体内的毒锁于一处再好不过,届时可由我为她运功行气,将那天杀的毒物直接逼出,岂不省心?”
江淮安却摇头:
“不可。云丫头的五内受毒侵害最是脆弱,根本禁不起你丁点的内力。若她的心脉神经被你一掌震裂,那时我就真无回天之力了。”
“哎,我是看不得小若再疼到死去活来……”
无奈下,玉玄矶只能颓丧叹气。
云汐清素一笑,挽了哥哥的手臂:
“哥,别急嘛。是江叔为我治好了见血昏,又助我戒除寒芙散的药瘾,这次他还会有办法的。”
房里的光线暗下去,又是上灯的时辰了。
华南赫起身,正了正衣袍,面色愧疚的坐到床头:
“云汐,我得回王府一趟。明日我奉旨送瀛使的棺椁出京,当务之急是回去点些人手,准备一二。”
云汐为他整理侧襟的盘扣,沉眉忧虑道:
“华南信才逼我喝下毒药就派你去往瀛国,怕是另有打算。赫,我想随你一道去,我可以扮做下人……”
“别胡闹,乖乖留在京中等我。为了你我也会保护好自己,待我一回来就逼华南信授我摄政王的宝印,先在朝里立稳根基。”
事到如今云汐不好强求,只诺诺的点了点头。
玉玄矶与江淮安对视一眼,上前道:
“赫哥哥,你还是留下再陪小若一晚吧,大不了明晨早些回府。过会儿我先回去,你需要准备什么告诉我,我让华南显替你安排。”
华南赫想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江淮安见状,笑道:
“天色黑了,我为二位点上灯。”
趁华南赫喂云汐喝茶的功夫,江淮安从袖袋里摸出一根特制的红蜡插上烛台点燃,套上细雪纱笼,便和玉玄矶推门离开了。
——
月西楼受传召入宫,带人急匆匆的行走在茫茫的夜色下。
黑暗的宫道幽远绵长恍无绝期,于寂静之中充斥着阴森诡谲的气息。
自听闻景阳宫走水的消息后,月西楼的右眼便一刻不停的乱跳不止。
偏又是这种无星无月的混沌之夜宫里急召,不知是福是祸。
月西楼难免坐立难安,脚下生风般的直奔勤明殿而来。
正前方目光得以触及的距离,月西楼看到内阁首辅时凌拢手立于辉煌宫殿的廊下,苍老的面容上带着疏冷恣意的冷笑,遥遥的向他看来。
一身大红官袍,如血艳目。
月西楼遁然停了脚步,这时,右眼皮更加猛烈的跳了两跳。
紧接着,他看到慧贵妃扶着静乐郡主从勤明殿的门里缓缓的走出,神情冰冷的站在时凌身旁。
月西楼表情大骇,猛的转身,却见后路已被涌上来的锦衣卫截断。
为首之人掸着崭新的湛青麒麟蟒袍,每一步迈得悠然自得,清俊的眉眼锁定月西楼,对他似笑非笑。
月西楼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真是活见鬼了!
勒霜,不是被自己亲手扭断了脖子,此时尸身早该喂了豺狼。
怎么会……
“那年在西夷边界,朕曾经说过,谁能救得云汐不死朕就分他半壁江山。没想到,这话你一直记到了现在……”
淬着氤氲怒火的浑厚嗓音,低沉的响在月西楼的背后。
他趔趄着迅速转回身去,就见华南信容色无温的慢慢走下一层层琼阶。
他的右手上,是那本残毁的《珍撰琳琅录》。
“月西楼,朕问你,若朕此时与你平分社稷,你敢不敢要?”
帝君炯利的两目如刀剑,死死的盯向对面惶然无状之人,喉咙里滚出粗砺的喘息。
月西楼仰面哀然默叹,再次睁眼直视帝君那刻,他冷峭邪笑:
“你这荒淫无耻的昏君敢给,本督便敢要!”
“放肆!”帝君怒极,暴吼:
“凭你这无根的阉人也敢觊觎朕的江山,觊觎朕的蕊姬——”
一旁时凌挑眉,手指月西楼:
“还等什么?速将这反贼拿下!”
百名锦衣卫抽刀的刹那,东厂番子中有人呐喊:
“督公快走——”
月西楼狞眉立目,咬牙切切与敌对过数招,身体一纵飞上了角楼。
“月西楼,你坏事做尽,今儿个就认命吧!”
勒霜劈掌解决掉一人,飞身朝他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