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屯民兵连长高大龙,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不找人骂骂娘出出气,那股邪火非把胸膛气炸了不可。他满村子转悠一圈,碰到的不是老弱便是病残,平日里谈的着的青壮年没见到一个,这才想起他的那几个朋友都是社员,没一个跟他一样是个脱产干部,此时都出地里劳作,屯子里哪能找得到。他转身往回走,抬头看到自己鬼使神差的走到高红旗家的门口。
高红旗退伍回来他是知道的,高红旗从房顶掉下来摔到脑袋他也是知道的,作为最好的朋友他本该在第一时间去看看,可这些天一直忙着二龙来年当兵的事,乡里县里不停的跑,总是抽不出空来。这时到了高红旗的家,哪有不进去的道理,便站在门外一边喊一边摇着篱笆门,要不是刘寡妇出来的及时,篱笆门都被他摇散架了!
刘寡妇心情大好,甚至开起了玩笑,道:“大侄子,太阳才一杆子高,你就心急火燎的来婶子家等着吃‘夜草’啊!”
高大龙挠了挠脑袋,道:“今天吃夜草吗?我还不知道呢,那老王八蛋又有什么屁放!”
刘寡妇道:“他是咱们屯的支书,你是咱们屯的民兵连长,大家都是干部,别老王八长老王八短的,让村民们听了笑话!”开了门,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见高红旗正把那张‘吱嘎’作响的方桌往堂屋正中放,刘寡妇怪道:“红旗,在忙啥呢?”
高红旗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呼!”冲高大龙点了点头。堂屋里简陋的实在不成样子,除了正中挂的那张半新不旧的毛主席画像,只剩下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他已找了两遍实在没有招待客人的东西,问道:“妈,茶叶放在什么地方?”
“你说啥?茶叶?”刘寡妇在集市上见过茶叶,可从来没想过买这种不顶饥不解饿的东西,道:“你要茶叶干什么?”
高大龙道:“刘婶,红旗是去过大地方的人,礼数大,问你要茶叶是想招待我来着。咱这穷乡僻壤的,吃都吃不饱,哪有喝茶叶的?红旗,凭咱俩的交情,你就别客气了,显得外气。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说话,咱们一起出去转转?”
高红旗应道:“好好!”却拿捏不准眼前这人是谁,朝刘寡妇瞥了一眼。刘寡妇马上会意,道:“大龙说的没错,你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又一同上过高小,好的跟亲兄弟一样,就别那么外气了。”一句话,已把高大龙与高红旗的关系点破。
两人出了家门,就近找了个小山坡爬了上去。往下看去,村里边的房子大都是土房;有的已经破烂不堪,只怕顶不住来年夏天的一场大雨。有的墙皮脱落,露出里边夹着稻草的土坯砖。只有一家的房子例外,不是用土砖而是用一水的青砖盖起,孤傲的竖在那里犹如鸡群里的一只凤凰。
临街的房子上,都用白灰刷着标语,上边写的全是有关‘批林批孔’的口号。
一声叹息,把高红旗从标语上吸引过来。高大龙道:“红旗,你是知道我的,从小就想当兵。上学那会,一有部队从咱屯里过,我连学也不上,拉着你跟在队伍后边走,摸摸他们的枪,碰碰他们的水壶,问他们有关部队上的一切。”
高红旗道:“你既那么喜欢部队,为什么不报名参军?”
“怎么没报名?”高大龙道:“你不记得了,咱俩一起报的名,又一起体的检,可你领到了入伍通知书我却没领到。那天,我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路,问公社武装部的部长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本来是有我的通知书,可咱们屯的支书说我家有困难,不能去当兵。我又一气跑回屯里,问支书是怎么回事?支书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朝我脸上喷来,道:‘你爹妈都死了,弟弟妹妹还都小,我让你去当兵,他们两个谁照顾?’我想想也是,我走了弟弟妹妹谁来照顾,总不能让大队养吧,便打消了当兵的念头。后来才知道,全不是这么回事,支书所以不让我去当兵,是因为他侄子也想去当兵,咱们屯只有两个名额,我的身体是咱们屯最棒的,不把我拿下,他侄子就没当兵的机会,于是他以家庭困为借口不让我当兵,好让他的侄子当上边。至于这个民兵连长,是我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在屯里放出话来,要挖个坑把他那傻瓜儿子活埋了。他嘴上说要李公安来抓我,心里还真害怕我埋了他的宝贝儿子,找了个机会让我去队里当民兵连长!”
“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么曲折的一个故事!”高红旗道,“你今天来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个故事吧!”
“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说说二龙当兵的事情!”高大龙掏出一包烟,给高红旗让了一根,高红旗摆了摆手示意不抽,他又道:“那老王八蛋,不光在我当兵的事上算计我,二龙当兵的事上他还想算计我,不跟你说说,非把我气死不可。”
他把烟点上,吸了一口,接着道:“二龙今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他跟我一样,从小对军装着迷,想要参军。干了这么多年的民兵连长,我清楚的很,二龙能不能当兵,接兵的人说了不算,县武装部乡武装部说的不算,全看支书打不打印。我买了烟酒,登门造访,说明来意,他戳着牙花道:‘这个啊,咱屯想当兵的人太多,我可不能保证你弟弟一定能去!
“从他说话的神态,看得出来我弟弟当兵又无指望了。于是这些天,我乡里县里的跑,找武装部的头头,希望能绕过支书直接把我弟弟送走。可当兵这事,村里不盖章,手续就无法走,他们虽有心帮忙可也使不上劲。就在昨天,在我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之时,支书却忽然来找我了,说我弟弟当兵的事可以考虑,但有个条件——如果我同意把妹妹大凤嫁给他儿子的话,他就让二龙顺顺利利当上兵。”
高红旗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年代为了当个兵,还有做这种交换的!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当既破口大骂,并拿着把铁锹在院子里挖坑,吓得他拔腿就走。可等到夜里,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娘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家,可是现在,弟弟如果当不上兵,就只能回来种地。咱们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天的工分下来连张八分钱的邮票都买不到,更别说吃饱饭了。自己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娶妻生子?这不是让老高家绝种吗?等死了之后哪有脸去见我娘!如果二龙能去当兵,娶个媳妇应该不成问题,所以我想让大凤嫁给支书的那个傻儿子了。”
“那你不是误了大凤一辈子?”
“还能有什么办法?”高大龙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老高家绝种。只能牺牲大凤了!”
“不行,坚决不能让大凤嫁给一个傻子。”高红旗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仅是娶媳妇的话,我敢保证,不出三年就能让你和二龙娶上媳妇。”想到作为干部的高大龙都娶不上媳妇,普通的村民更娶不上了,他又道:“不仅是你们两个,全村的适龄青年都要娶上媳妇。”
高大龙‘哼’了一声,道:“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
高红旗想想也是,换他是高大龙,在贫瘠的村子里呆的时间长了,对娶妻生子已经绝望,打算做一辈子和尚的人来讲,估计也不相信三年便能娶妻生子的神话,顿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道:“现在是一九七九年,农村马上就将打破大锅饭,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
高大龙道:“什么叫联产承包责任制?”
具体什么叫联产承包,高红旗也说不清楚,根据自己的理解,道:“就是把地分到农民手里,不管打多少粮食,只要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的都属于自己的。”
高大龙做为脱产干部的时间并不久,自然知道庄稼产量低的原因所在,听了高红旗的解释,心念一动。真按高红旗的解释,把农田分到村民手中,不出三年还真能娶上媳妇。可他有些不相信高红旗的话,面露狐疑之声,道:“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在部队时,我从报纸上看来的!”高红旗瞎编出这一句话后,为了使高大龙放心,又强调道:“在人民日报上看来的。”
高大龙有些相信了,点了点头,道:“真要出台这样的政策,那可就太好了!”不经意间,他看到支书从自己家走了出来,双眼立马杀气腾腾。
高红旗顺着高大龙的目光看去,只见从鹤立鸡群的砖瓦房里钻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悠哉悠哉朝村头的厕所而去。不用再问什么,高红旗已知那人是谁,呵呵一笑,道:“想不想出口胸中的恶气?”
“想?怎么出?”
“跟我来!”高红旗弯腰捡了块海碗大的石头,双手搬着往坡下走去。高大龙虽不知搬石头干什么,但见高红旗搬了,也搬了一块,跟在后边朝坡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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