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我本不想来见你
时,洪过才第一次有机会仔细看看沈海狼,貌似四铜色的脸膛,满脸扎绷楞噔铁丝一样的胡子,高高的颧骨眼窝略微凹陷,硕大的鼻头有些发红,身材不是很高,比之洪过差了将近一头,想来应该是一米六十多些,不过四肢很长,长度与身高不成比例,倒像是后世电视上见过的长臂猿,手指上有粗大的指节,大手上满是厚厚的茧子,全身穿着短衫,赤脚踩在甲板上,乍看上去不像是个凶名卓著的海盗,反而像个穷苦的渔民。
事实上,东南海面的海盗,有几个不是打渔的出身?
就在洪过打量自己的功夫,沈海狼心中几乎骂出来,明明就是被人威逼的,这个读书的小子竟然还要自己发誓说成自愿,这他娘的不是抽老子的大耳刮子么?可是,形势比人强,现在是为了活命,虽然刚刚自己说是不怕姓洪的小子杀自己,可是,沈海狼明白自家的事,沈家还只是刚刚成名的团伙,手下不少人其实只是服他沈海狼一个人,他那个儿子沈师日后应该会有出息,但是现在没有威望,不可能继承沈海狼的大业,没了沈海狼,所谓东海沈家,根本看不到明天的日头。
无奈之下,沈海狼微微瘸着腿,走到了海船的船舷边上,对着快船上一众部属,大声吼道:“你们给老子听着,老子沈海狼,今天向龙王爷和玉皇大帝,还有所有过路神仙发誓,今天,老子自愿与张老三和解前的恩怨就好像大海上的浪花,翻起来就过去,再不会想起来,也不许你们日后向老子提提好像这根手指……”
说着话,沈海狼突然将左手的小指头伸进了嘴里,拧着眉毛用力一口咬下去,就见他嘴里一片血污,竟是生生将小指头的一个指节咬下来起左手给手下看,含混不清的道:“就好像这根手指子要他见血。”
看着这个情形,过身子一哆嗦,刚刚他离着沈海狼最近,都能清楚的听到咔嚓的咬断手指声音,这种宣誓的方式让他毛骨悚然。看着沈海狼发誓了,他就想走上去知道,竟被一边的张船东伸手拦下。
那张船东抄起一把短刀到船舷看看沈海狼,就见沈海狼用挑衅的眼神看过来激的火气十足的他,将左手小指头放在船舷上起短刀,看都不看就剁了下去。
噗,血光溅起,船东更狠,竟是整根小指头切下来,将自己的小指头捡起来扔给沈海狼,张船东大声吼道:“我,张老三,张二牛,今天发誓,今后与沈海狼沈当家的恩怨全消,从今往后,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让我像这根手指头一样。”
沈海狼看着手上的手,脸色凝重的从嘴里吐出自己的一节手指,随手扔给张船东张二牛,“姓张的,够血性,老子佩服你,从今往后,你的船在这东海上走,老子绝不再碰。”
“这我们海上汉子最重的誓言,两边都拿自己身上的物件发誓,这种誓言说出来,如果敢违誓,就算日后被自家手下从背后下黑手,东南海上也不会有人说那个手下的不是。”孙管事悄声对洪过解释道。
看着张船东和沈海狼站在起。洪过觉着心里毛毛地。万幸刚才没有突发奇想自己与沈海狼和解。只是把张船东推了出去。不然地话。岂不是现在切手指头地要变成自己了?
“可。你们家船东不是叫张老三么。怎么叫张二牛了?”
孙管事笑着道:“张老三是老大当年给自己起得黑号。我们下海做买卖地。就怕陆地上地家里人受牵连。所以老大明明在家里排行老二。却给自己起名叫张老三。不过。听说老大这个张二牛地名字都是绰号。至于他地真名。我们谁都不知道。”
我靠。还隐藏地真够深地。洪过看着那张二牛地背影。忽然觉着这个背影是如此地熟悉。让他想起了几个月前一个故人。同样姓张。同样外号里有个牛字。怎么背影如此相像?所以。他顺口问了一句:“张二牛在金国有什么亲戚么?”
自然。这个答案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包括洪过自己都不认为会有任何答案。
沈海狼发誓之后。就回去了自己地船上。随即快船与海船脱离。慢慢向北方行驶。留下了一片狼藉地海船。沈海狼到最后也没告诉洪过。他地雇主是哪个。洪过只是问了一句。见沈海狼不愿意回答也就不去追问。沈海狼这号盗匪。要他们放弃一单生意可以。要他们出卖雇主。除非是有极大地恩情。否则绝不可能。
计较下这次的损失,沈海狼死掉多少不清楚,洪过手下死了两个人,而张二牛的手下就惨重多了,七十多个手下,死掉的有二十多,受伤的也有这个数字,余下的三十个人,只能勉强保持航向,只扯了一座帆的海船像是蜗牛一样蹒跚而行。
洪过找到了张二牛,拿出了足足两千贯交给这个前海盗,由于这次的事情因他而起,死伤的抚恤金和汤药钱自是应该有他出,死了的每家五十贯,受伤残疾的四十贯,其余受伤的每人二十贯,其余的水手每人五贯。
张二牛也是爽快,他手上没有积蓄,无力去补偿那些忠心耿耿的手下,他当场将这些钱分掉,换来的是所有人低沉的啜泣声。普通农户家,一年下来也就能攒出来十贯八贯的,即便在广州这样的大海港,二十贯也足够一个人生活两三个月。既然是出海当水手,早就将一条命豁出去,这次能有人掏钱给家里活着的,真的是出乎意料之外。
天气越来越热,还需要几天才能到达广州,张二牛只有将死去的手下,用麻布包裹了投入大海他的话,海上子民,来于大海归于大海,值了。
那简单而又肃穆的葬礼结束后过将张二牛拉到了僻静的船舱也不多说,开门见山的就问,张二牛日后的打算是什么?
张二牛愣住了,他是个跑船的,日后还能干啥自然还是跑船呗,等他把船修好了招些人手,自然还是跑临安到广州的海路,一年下来虽然不能发大财,带领手下混个温饱不是问题。
洪过沉吟了好一阵,又抬头看了看一边陪坐的虞允文,这才一边斟酌着一边说出来凭现在张二牛这个干法,至少要五六年才
色还要老天保佑,中间不会出什么意外果遇或者的,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又要打水漂。说到这里小心的观察着张二牛。
那张二牛苦笑着抓抓脑袋,洪过这些话都是实情,但是他还能怎样,好歹现在的日子还有一口饭吃,难道要学沈海狼那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刀口饭?他年纪大了,不想再干那个营生。
见张二牛没什么太大反应,洪过这才小心的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想和张二牛合伙,张二牛的船算五成股,他投一万贯进来,也算五成股,就由张二牛操作这些钱财,用这条海船往来跑买卖,赚来的利润他和张二牛对半分账。
张二牛是个老实人,听了以后连忙摇手,表示自己的船最多就值三四千贯钱,哪里能值一万贯,洪过这样做简直是吃了大亏。他最后拍着胸脯表示,要作生意可以,只要洪过信得过他姓张的,但是,要作价分成,他张二牛至多分三成就算多了。
听到这里,洪过终于落下一颗心,若是张二牛真的同意分掉五成,他反而不放心了,后面的话也就会吞回去再不去提,现在张二牛这么实诚,他才对虞允文笑笑,两个家伙对了个不易察觉的眼神,而后洪过才道:“不如这样,张大哥,到了广州,我再去买一条海船,与你的这条形制差不多的就可以,一并交给你掌握,你来选个人当掌舵的,水手什么的一并让你来选,我呢,再加上二千贯,一共一万二的本钱,全部交给你,我们四六分账,我六你四,怎么样?”
张二牛连忙摇,怎么都不肯同意四六分账,在他看来,洪过投下的钱越多,他就应该拿的越少才正常。
洪过笑着道:“张大哥,你要来置办货物,要卖出去,要管理这些水手,这些不都是你的心力,那一成不是我多给的,而是你应得的。”
听了这话,张二牛仔细想想,这才勉强同意下来,只是,他有个条件,洪过必须派过来个管账的先生。
闻言洪过和虞允文对下,两个人对张二牛的信任又增加几分,是以当即答应下来,洪过和张二牛来到船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击掌三下,作为合伙的象征,然后大家端出酒坛子来,开始喝酒庆贺。
接来的航程虽然缓慢,却也不太无聊,洪过他们坐下来和张二牛大谈海上生意经,这张二牛对海上买卖的确有一套,不单单熟知每种货物的价格,更知道在哪个铺子买会更便宜,而且还能随口说出每一种货物运到旁的地方能赚上多少,用他的话讲,给他一万贯,只要一年下来,就能够给洪过赚回来一万贯,若是出海去麻逸以西的地方跑一圈,十万贯都能赚的回来。
这话停在林钟马三翟莹翟刘明镜这些耳中,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不要说赚到十万贯,像刘明镜翟莹这样的人,怕是对十万贯是个什么概念都不大清楚,就算是虞允文,虽然身为南宋子民,对张二牛的话也只是将信将。
惟洪过笑而不语,心中暗自好笑,这个张二牛说的实在太保守了,或许是怕吓到自己这些人,又或许有别的打算,仅仅说赚上十倍。想那史书上说的,南宋中兴四将之一的张俊(俊,武将出身,不是文官出身后来做到宰相的张浚),被解除兵权后,用一个老兵出海作生意,一次就赚回来几十倍的利润,比起那个老兵来,张二牛一点不差赚到几十倍想来也不是难事吧。
见着周围一片怀的神色,张二牛抬眼,竟然从洪过眼中看到了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的他只觉着脸色发热忙换个话头叉开去。
不一日船到了广州,既然与张二牛商量好,洪过也就没有着急上路,一边安排林钟和虞允文去寻找向导和马车,一边由林钟翟莹陪着广州的船厂挨着个的看海船。
这广州的船厂实在太多,才走了不到一天被他们找到一艘与张二牛的海船形体差不多的一千料海船,价格也很公道,洪过当即拍板掏钱买下来。那张二牛看着洪过爽快,立即推荐孙管事作新船的掌舵,同时要洪过为新船起名。洪过思索了一阵,取昊为广大之意为四海之外,为新船取名为“昊天”。
晚上在客店听了这个名字允文当即把一口茶喷了出来,“昊天昊天上帝,天啊之,你可真敢起名字,就不怕天谴?”
“天谴?”洪过一边镇定自若的吃着饭,一边漫不经心的道:“我还指望这位九天之上的大神,能保佑我们生意兴隆万事顺心呢。”
见识过洪过的大胆,虞允文是懒得继续说了,索性倒头就睡。
第二天清早,张二牛和孙老四也就是孙管事,一起将洪过的车队送到广州城外二十里,彼此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后,这才彼此道别。
英州也就是后世的英德,就在广州北面,两地相邻,从广州前往英州可以坐船走浈水过清远直达英州,不过这一路逆流向上,速度不比陆路快多少。所以洪过他们选择了雇车前往。
不一日,到了真阳县,经真阳峡过始兴江,再走几十里,已经遥遥可以望见真阳县城,也就是英州的州城了。
许是紧邻广州的缘故,洪过一行二十几个人五六辆马车,竟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英州虽然不是很大,车来人往的也很是热闹,又因为靠着始兴江,有不少前往广州的船队从这里经过,令英州城里多了不少往来的客商。
吩咐部下自行去投宿,洪过站在英州城里的大街上,沉吟了许久,那虞允文林钟翟云翟莹还有刘明镜,站在洪过身后几步距离,也随之没有出声,静静等待着。
终于,洪过迈步走到了一家酒楼的伙计面前,拱手道:“小二哥,有礼了,我向你打听个人,这英州城里可住着一位洪皓洪光弼先生?”
听到洪过那努力卷住舌头的怪腔调,怎么也难掩饰他的北方口音,那个店小二不是马上回话,反是用一种警惕的眼神把洪过上上下下扫视一番,这才退了一步小心的道:“你是什么人,来找洪尚书作什么?”
看着洪过受阻,虞允文抢步走过来,拱手道:“我们是洪尚书的故人,特意远来看望洪尚书,还请小二哥指点迷
虽然虞允文说的斯文,却没能打消店小二的顾虑,又将虞允文看了一番,店小二这才哼了一声:“你们等着,我去问问。”而后一闪身跑回了酒楼。
洪过和虞允文对视一眼,俱是苦笑不已,来找自己亲爹,怎么好像是成了坏蛋似的。林钟早看着不顺眼,站到洪过身边哼道:“什么东西,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直说,还去问问,装神弄鬼。”
刘明镜最是乖巧,左右看了看,对洪过低声道:“主人,我去旁的地方打听下,主人稍等。”说完,一闪身溜去了一条小巷内。
就在这个功夫,酒楼内一阵骚动,就见门口一阵喧嚣,竟然涌出来一群人,当先就是那个店小二,而后跟着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物,有客商富户,还有同样的伙计,最让人吃惊的,竟然还有个手拿菜刀的厨子,正满脸警色的看着洪过他们一行人。
伙计一指洪过:“是他,这个人说什么是洪尚书的故人,看看他那个年纪,把我都小孩子糊弄呢,洪尚书都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和他是故人,北面来的还鬼鬼樂樂,一准不是什么好来路。”
那厨子抬起握着菜刀的,止住了伙计下面的话,走前一步,冲着洪过瓮声瓮气的道:“小子明明白白说清楚你的来历,否则,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洪过又好气笑,“我只想想拜访洪尚书……”
厨子一下打断了洪过话头:“洪尚书什么人物么会随便见你这个小子奉劝你一句,还是老老实实的说清楚自己的来历,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洪这个时候不得生出惑了,洪过现在不过是个被编管的犯官,怎么寻找起来还如此麻烦且,从这些百姓的警惕来看乎有什么其他原因。
迟疑了下,洪过还是不想说:自己的身份,不知为什么,他对自己那个身份突然的,不大喜欢,又或者因为说不清的原因想在这英州大肆张扬洪皓有个儿子在金国。
见洪过迟,那些百姓更加笃定子脸上横手一抖,抬起雪亮的菜刀笑着道:“小子,你是第三拨了任屠子今天又要开荤……”
大街上所有人都停下来围观,很多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用仇视的目光看向了洪过他们,甚至有人开始在四下里找趁手的家伙。这情势落在洪过眼中,感觉大是不好,怎么看着架势,好像要动手开打?
就在这时,刘明镜突然从外面钻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有些尴尬的差役。那个差役钻进来后,立即大声吆喝着,命令所有人立即散开,没事不要聚众闹事。
倒是有官身摆在那里,差役的话令很多人感觉畏惧,那些百姓四下里慢慢散开去,不过,他们并未走远,只是稍稍散开些,却停住了几十丈之内,三三两两的一面装作闲聊一面不断看向这边。
刘明镜走到洪过身边悄声道:“主人,我对这个人说你金国的使者,来探望老主人,逼着他出来的。”
洪过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那边的任屠子却是不干了,指着那个差役怒道:“熊头,你这混蛋,竟敢帮这些来历不明的人。”
那个差役脸色发苦,却不敢多解释,只是不住摆手:“任屠子,你给我老实点,什么来历不明,来历不明我能出来么,等下我还要领着他们去见洪尚书呢。”
“什么,你领着去见洪尚书?”任屠子脸色更厉,在差役和洪过之间看了一会,“不行,我要跟过去一起看看。”
那差役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成。”
有人带路自然很快找到地方,这里是城东一处幽静的小院,此时院门紧闭,门前的路上几乎没有人。
洪过站在门前,看着油亮的院门,一时间竟是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要拍门么?要不要进去?进去了说些什么?见了那个没有一丝感情的男人,自己究竟能不能叫出那声“爹”
就在洪过犹豫的时候,院门吱呀的被打开,一个年约三十的书生从里面走出来,似乎没有想到门外站着这么多人,书生一下愣住,左右四顾,看到了差役和任屠子,皱眉道:“马班头,任师傅,你们这是?”
到了这时,洪过再不犹豫,微微一笑,淡淡的道:“上京路书生洪过洪改之,请见洪尚书。”
那个中年书生一听,身子巨颤,脚下没有站稳,竟然是连连倒退出几步,不敢置信的看着洪过,单手颤颤巍巍的指着:“你,你,你,你叫,洪过?”
洪过没有说话,旁边的刘明镜将一封名帖,还有从洪过身上解下带着余温的镇山青,一并交到了那中年书生手上。
年书生看了下名帖,再不迟,连忙转身跑进了院子。
看到这个情形,任屠子低声对姓马的差役道:“奇怪了,小洪先生一向稳重,怎么今天慌里慌张的?”
“嘘,闭嘴,你没听到那个年轻人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么。”马差役连忙制止了任屠子继续说下去。
仅仅是后世三两分时间,院子里一阵躁动的声响,就见那所谓的小洪先生,扶着一个面容颇有威严的老人走出来,这老人动作有些慌乱,脚步竟是带着些许踉跄,手里拄着一根拐杖都不能走的稳当,即便如此,还是不断向前赶路,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急切几分仓皇,更多的还有愧疚。
看着眼前的老人,渐渐与记忆中那个人影重合在一起,洪过这时第一个感觉竟然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愤恨,恼怒,还有些许的快意。
待到老人走到面前,那小洪先生虽然没有出声,却是用眼神不断的示意,让洪过上前见礼。老人站在几步之外,望着面前的洪过,眼中竟是淌下两行浊泪。
“天啊,是洪尚书。这个小子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洪尚书迎接出门外?”任屠子和马班头一起惊讶的道。不仅是他们,连其他的英州百姓也一起发出了这样的问。
谁知,洪过没有挪动一丝一毫,就这样望着老人,用一种近乎无情的冰冷口气道:
“其实,我并不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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