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刘彻还不怎么看重汲黯,可这是汲黯本人的错么?
是偏见,
汲黯虽强硬,但他有原则,而且这个人表面憨厚固执,心里却如明镜。
相处久了,又怎么会苛责一个方正不阿的人呢?他,是个好官。
一直以来的习惯,这二人的谈话也很特殊,直来直去,从来不绕弯子。
汲黯直接将赵王的上书呈送给刘彻的同时,没有丝毫的委婉和曲折道:“陛下您看,似这等唯利贪贿之徒,实乃社稷之害也。”
刘彻一看奏章,脸色就变了。
藩王的命很贵重,这是一定的,他们可以问罪而死,但不能是自杀。
自杀代表不明不白,如此一来,就有了说辞,主父偃也是替刘彻办事,无可奈何的中了招。
“草菅人命,逼死藩王,万死不能赎其一,朕要杀了他!”
表面文章还是要做足的,藩王毕竟是皇室子弟,刘彻“嗖”的抽出宝剑,横空一个斜刺,带起一股风,从包桑面前掠过。
汲黯惊了一跳,躲过迎面而来的寒光,接着大喊道:“陛下,逆贼尚在齐国呢!”
恍若未听,刘彻的宝剑在空中停住了,口中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对了,不上逼死藩王,还有……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这主父偃还是不够小心,
而且他怎么能够贪污呢?
朕又该不该杀他?
又过了一会儿,刘彻把赵王的上书重新浏览了一遍,捂面自言自语道:“哎!朕将‘推恩’重任委之于他,他竟然借机大肆敛财,实在有负朕望啊!”
“陛下何必为了小人生气呢?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与陛下无关。
想当初陛下将‘推恩’重任交给他的时候,满是信往,也皆因此议是他提出,而他在干什么?他目无大汉律法,只为贪图享乐,报一己之私,有负圣恩,怨不得别人。”
“朕用人失察,才致今日之果,你说说,朕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刘彻也没想到,在历史的事情,居然又一次如书重演了。
扳倒齐王非得有仇的主父偃,而主父偃却是难逃被问罪的下场。
“陛下,请恕臣直言,这主父偃为人奸诈,巧言令色,专以揣摩主上心思为能事,还有,此人又因藩国积习成疴,加上‘推恩’乃当下削藩上策,故掩盖了他的龌龊行径。”
“爱卿真是深明朕心啊!”
刘彻的思绪渐渐平复了,仔细想一想实施“推恩制”前后的诸多情景,如今他愈发喜欢汲黯的憨直了,也是觉得对主父偃的处置迫在眉睫。
这件事还是得与专业的人商量,于是刘彻立即命令包桑去传张汤到宣室殿议事。
直到包桑走后,汲黯问道:“陛下是让张大人查办此案么?”
“是啊……两头都不能放,眼下正是‘推恩制’实行的要紧关头,倘若此风向不刹住,大汉律法形同虚设,藩王必然借此兴风作浪。”
“这也是臣之所虑,不过……”
“有话就直说吧。”
“启禀陛下,依臣观之,张大人办案素来重推理而轻证据,重用刑而轻攻心,未免有失公正。
上次淮南王一案之中,御史中丞李文因此而蒙冤。”
“这个……你说的朕也知道,但主父偃担任齐相,按制应由廷尉府管理,你看这张汤是廷尉,这案子由他办理也是职责。”
“嗯……不过臣斗胆进言,可否加上臣,臣愿与张大人一起审理此案。”
刘彻想了想,认为多一个人也并不是不好,总归是稳妥些。
而且汲黯接着进一步说下去,就让刘彻感到了他的思虑周密。
“陛下,主父偃之罪绝非空穴来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此事尚需证据来证实,毕竟上书也只是一面之词,必须经审理参验,方可依律定罪,只有罪当其罚,才能取信于朝野,让那些个罪犯心服。”
心下比较,刘彻觉得汲黯说得很有道理,如此案中之案,一定会错综复杂。
是啊,张汤固然办案快速,的确有失缜密之处,容易受到臣僚的指责,有了汲黯,正好作为补充,于是道:“就依爱卿所奏。”
……
又一次回到长安,不过已是秋风乍起的七月份了。
而且这一年对主父偃来说,当真是百感交集,有如山洪急泄。
经过了骊邑之后,又越过了嵯峨的秦皇陵冢,关中大地便在主父偃的面前展开秋气弥漫的画卷。
那春时草青麦苗秀,桃花如红雨,归来便是黍稷麦稻熟,农家荷担回。
也就是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间,生命似乎又是一个轮回。
天空偶尔洒下几点零碎雨星,直直地打在主父偃的额头。
真是个笑话,离时高车华辇,归来身被罪衣,命运让他从人生的巅峰跌落到阶下囚的底谷。
主父偃自嘲不已……
那前面亭子,不就是“布恩亭”么?想当初,他刚离开长安的时候,皇帝特派宗正在亭中为他饯行。
那御酒的浓香、皇帝的盛恩,至今仍然在喉头徘徊,而眼前却已物是人非。
过了“布恩亭”,长安就在望了,而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是枭首东市,还是老死廷尉诏狱呢?
此时犯下这样的罪行,他无悔也无恨,更没有想过渴求刘彻的赦免,他只求能够在离开人世时有一具全尸。
目光穿过押送队伍,前边两辆车驾上面坐着的就是他的昔日同僚,张汤和汲黯。
而后面跟着的是此案的证人,齐国的黄门总管和内史。
主父偃使劲地摇了摇头,他已没有了愤怒、委屈和遗憾,他利用刘彻给的机会,实现了对这个曾让他受伤的人世间的报复,这就够了。
正如他在未央宫司马门外遭遇汲黯时所说的,借过皇帝的势,践踏过仇人,即便身后五鼎烹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临淄登上囚车的那一刻,他对自己的妹妹只说了一句话:“人生如走马,为兄此生已无憾,妹妹你好自为之,一定要保重。”
其实他心里还憋了一句话:没有人可以看不起她,包括自己。
自己的妹妹被拒婚了,那种滋味,仿佛最珍惜的东西被人歧视。
他可以千夫所指,但妹妹不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纵不为瓦全,也要拼得玉碎。
藩王又如何?
小人也有尊严。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永远不会屈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他再也没有回望故乡,他要将这曾让他伤心的地方彻底从记忆中抹去……
车轮滚滚,囚车在严密的警戒下进了覆盎门,沿着杜门大街一直向北,朝着京城东北角的方向而来。
主父偃一直闭着眼睛,任人们的猜测和议论在耳边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