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介绍完一卷,司马迁都格外珍惜,当即用皮绳紧紧地捆扎好,并且整齐地放在一边。
或许能让司马迁高兴的是,父亲的气色在这些日子里竟意外好了起来,尽管不排除是回光返照,但司马迁自动忽略了这一点,他只愿意记得,特别是在整理文稿时,父亲那双眼睛时不时地就发出熠熠光彩,而且思维也是非常地清晰。
一次,司马迁在整理先秦诸子的传记时,往往自己不甚了解的方面,父亲的一番宏论总是让司马迁大开眼界,惊叹不已。
父亲有许多他可以借鉴的地方,比如他将先秦以来的诸子百家梳理为六家,把最重要的最具影响力的六家凸出,写出了一篇足以惊世的《论六家指要》。
细细观看,不难发现,这可是包括董仲舒、公孙弘都没有过的新见呀!
司马迁惆怅的心情因此出现了一缕希望曙光,他情愿麻痹自己,从内心底里承认父亲好转了,感谢淳于思的妙手回春,相信奇迹一定会出现在父亲身上。
日子慢慢过去了,在他俩早起晚宿的忙碌中一天天走到了四月中旬。
可就在父子俩完成《平准书》、《河渠书》提纲的那个晚上,又似乎是一种尽头,司马谈的最后一点精力用完了,他的病情……忽然恶化了。
就在晚饭的时候,司马谈起初还喝了几口鲜汤,精神状态还不错,经过一段时间的交谈,他有些困倦,然后说自己有点累,想到榻上躺一会儿。
亲手扶父亲到内室躺下之后,司马迁一刻也没有松懈,马上就进了书房,他开始整理起这一趟西南之行的见闻。
这一路上,
他手不释笔,
记录了许多的手记。
而这些手记,让他对西南诸夷有了新的认识,对于西南地区的人来说,总之不管他们的生活方式怎样千姿百态,可说到底他们都是华夏文明的分支。
这些亲自经历的事情,使他的描写突破了以往史官的枯燥和艰涩,开始学会了技巧,有了生活的气息,得以生动刻画了这些人的生活状态。
整理成册的过程中,司马迁他写得很投入,手指跃动之间,透过那些个有生命力的蝇头小隶,他仿佛看见了父亲期待的眼神。
就在这时,噩耗来了……
书童来不及敲门就冲了进来,一脸惊慌,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公子……老爷他……”
司马迁脑中忽受重锤,坐不住了,心头一沉,立马站了起来,那笔就不听使唤了:“不要急,老爷怎么了?”
书童眼中含泪,哭出了声:“少年,老爷他吐血了!”
司马迁一边向外走,一边对书童道:“快……别等了,咱们去请郎中!”
昏暗的灯光下,地上洒着一摊血,司马谈已昏迷过去。
司马迁颤抖着右手去摸父亲的脉,已经十分微弱。
父亲的音容笑貌在脑中转旋,他的眼泪顿时如决堤之水,涌流而出。
“父亲!父亲啊!您……怎么可以弃孩儿而去啊!”
司马谈朦朦胧胧听见司马迁的呼唤,他努力睁开眼睛,想伸手去摸儿子,但他发现,他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来。
倒是儿子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哽咽道:“父亲!您……醒了。”
司马谈凄然地笑了笑道:“堂堂男儿,你哭什么?这可不像司马家的男子汉!”
“父亲……”
“哈哈哈,罢了罢了,为父之病心里十分清楚,只是时间问题,你不必再挂怀了。”
司马谈道。
“不会的!父亲会好起来的!儿子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站起来,你这样怎能让为父安心地走呢?吾祖乃周室太史,你早已成年了,若为太史令,当光大祖业啊!”
司马迁忍住眼泪道:“孩儿记住了,往后余生,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孩儿都会矢志不渝的,司马家的光荣,由孩儿去争!”
“好!这才像是司马氏的后人。”司马谈眼角溢出昏黄的泪水。
“今陛下接千岁之统,封禅泰山,为父却不能随行,此命不该我矣!为父去后,你必为太史令,当速往泰山去见陛下,从告父之天灵。”
他望着窗外,呼吸越来越急促:“陛下!臣不舍……”
一股咸腥直往外涌,鲜血从口中喷出——司马迁的良师与父亲司马谈,在这个四月的夜色中,带着不尽的遗憾走了。
窗外朦朦,自新春以来的第一场雨从九天降落,那滚滚的春雷从屋顶滚过,又向远方滚过去。
……
“轰隆隆……”
在后半夜,刘彻突然被雷声惊醒了,天边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偶尔有闪电划过,还可以看见站在殿门外值岗的卫士的身影。
刘彻突然有些心痛,
电光过后,
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
霍嬗一下子从皇榻上爬起来,闪着大眼睛探看,一把扑到刘彻怀中。
刘彻伸出手臂,一把搂住霍嬗,半是抚慰,笑了笑,半是批评道:“怕什么?你如此胆小,将来还能带兵打仗么?”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还是对如此猛烈的雷声感到怪异,想到刚才梦中的情景,他就更加没有了睡意,朝着殿外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丞相石庆、御史大夫王宽、奉车都尉霍光、黄门总管包桑、卫尉路博德立刻应声进入殿内。
刘彻把霍嬗交给了霍光,向站在面前的侍中近臣们问道:“众卿……是否觉得今夜雷声有异常之处?”
霍光看了看又睡去的霍嬗,抿嘴道:“夏日打雷,自古亦然。
这本属阴阳气动,只是惊扰了陛下,臣等很感不安。”
但是,包桑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引起了刘彻的注意。
“哦!你也梦见司马谈了?”
“诺!”
中人的嗓音本来就尖,加上受了些惊吓,听起来就有些发颤,“陛下,奴才……在梦中看见太史令一脸的血。”
“这……朕刚在梦中看见的司马谈与你所述一般无二,这可奇了!”
一想起离开洛阳时司马谈就身染病疾,一种隐忧暗暗爬上刘彻心头。
“莫非他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