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辈子,真要是平平庸庸过一生,为了衣食温饱不时还要受点闲气什么的,也就习惯了。最怕的就是从高位上一头载下来,受不了这种平庸的生活。
以前锦衣玉食的惯了,出出入入的也是前呼后拥,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开口江山闭口社稷,俨然就是国之干城。
忽然一下子,这天这地就都变了,而自己个儿也从高位上一个猛子扎到底烂泥里,这其中的落魄和窘迫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的。
钱谦益就是这种人当中的典型。
年纪也不小了,好容易到了尚书的位子上,谈不上位极人臣,也算是方面大员了。平日里的威风气派那就不必多说,很多排场就是不刻意的去摆也透着官宦人家特有的尊崇。尤其还是有东林领袖的身份,隐然就是清流的头面人物。
因为身在清流,又是一大把年纪,至于贪墨舞弊之类的事情还真是不掺和了。说不上是什么洁身自好,多半原因还是因为年岁大了,又在官场浮沉这么多年,不想弄个晚节不保,好盼着能够给自己的仕途留下一个完美的收场呢。
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更别说是这样的方面大员了。就算是不贪墨,每日里那些门生故吏的孝敬又何曾少了?整天应酬不断,今日要给这家留什么墨宝,明日又要指点那家公子的文章,这润笔之资最少也得封俩金宝吧?尽管每次钱谦益都说不要钱财,免得沾染了铜臭,可人家事后送过来的古玩字画反而更值钱。
这些都不算是贪墨,就算朝廷知道也不怕,因为没有犯上《大明律》中的任何一款。
可忽然之间,这一切都没有了。
以前推都推不掉的各种应酬,现在都没有了,他钱老爷就是想应酬也没有可应酬的事儿了。钱谦益自认才学还算是当世上品,可再也没有哪个大户人家一天三趟的来请留什么墨宝了。
就是那些以前把门槛子都要踩破地门生们。也不再巴巴地在门口等着他钱老大人地官轿。好有机会送上自己地名帖。
那么多地门生。好像一下子就消失地干干净净。投帖子拜宗师地事情他钱谦益倒是想了。可就是没有人来拜了。
真要有个书生来府上拜会。钱谦益绝对会认认真真地指点。倾囊相授视为关门弟子。
可就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尤其是那些和自己相熟地故吏。以前都前礼后礼地周全着呢。寒暄地声音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地到。如今到好。见了自己都远远地绕着走。好像是在避瘟神一样。
因为同是住在御道东街。只要出门。就免不得要和这些人碰面。钱谦益也不愿意见到这些人。自己就是落了毛地凤凰。连草鸡都不如了。见了这些人也想躲着走呢。这样也好。互相装作没有看到。还少了许多难堪呢。
可心里头的这份儿难堪和落魄,也只有自己知道。
醉醺醺的刚一进门儿,就见到管家正和什么人嚷嚷呢。
“老爷,老爷,您可回来了,这人说咱们家欠他的钱,来要账了……”管家赶紧把过来把情况说了。
钱谦益眯缝着眼睛,把眼前这个人看了好半天,也没有认出是哪个来。
“你是什么人?我都没有见过,府中何时欠下你地钱?”面前的这个人青衣小帽,一看就是市井小人。在钱谦益的记忆中,自己何曾和这些腌之徒打过交道?更别提欠他什么钱了……
“我是什么人?我是西道街做豆腐的,你们钱家每天的豆腐都是我送过来,今儿个我是来结账的……”
“管家,”这等小事也拿过来摆掐,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的脸面还往哪儿搁?钱谦益沉着脸说道:“欠他多少豆腐钱,一并给了……”
“老爷,咱府中吃他地豆腐是不假,可以前给他钱他都不要,说是孝敬老爷的小物件儿,不值得提一个钱字……”
“去你娘的,老子又不是你们家的孝子贤孙,干嘛孝敬你们?”卖豆腐的一跳三尺高地大骂起来:“街坊四邻的乡亲们都来给我评评这个理,哪有吃豆腐不要钱地?我不要钱?不要钱的话我一家子吃什么喝什么?你们钱家赶紧把银子给我拿出来,要不然老子骂你们三道街,让南都城都知道你们钱家是白吃不给钱地货色……”
钱谦益算是明白了。
自己没有官职了,这些做豆腐的小人也敢这么张狂。要是放在以前,能吃他家地豆腐那是给了他天大的脸面,可如今……
钱谦益强忍着抄起扫帚打人的心思,厌恶的对管家说道:“欠他多少,全都给我结算清楚了,然后让这小人赶紧走,我不想看到这种人。”
卖豆腐的拿到钱以后,往怀里一揣,言语带刺儿的说道:“我是小人?我就是他娘的小人了。你是大人不假,可那是以前……”
钱谦益也不顾什么斯文体面了,抄起扫帚就打:“给我滚,滚出去……”
“钱谦益打人了,仗势欺人了,各位乡亲父老,都来看看呐……”卖豆腐的大呼小叫着逃窜而出。
钱谦益气的胸口剧烈起复,把扫帚一丢就要回去。
管家拦住钱谦益,郑重一礼,说道:“老爷
钱谦益看了管家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想走,是不是?”
“是,小人也要回老家了,这是今年的往来账目,府里的进出开支,都一笔一笔记的清楚,请老爷过目……”
“走吧,都走吧,”钱谦益看也不看一眼,劈手就把账本扔出老远:“看着我落魄是吧?都走,走的越远越好,赶紧去找新的主子……”
“老爷,我是真的要回老家了,再也不来南都。”管家很真诚的劝了一句:“老爷年纪也小了,也别总惦记着官场上的起起落落,该收心了。”
看着这个用了十几年的管家,也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心里忽然就是一酸:“你去吧,我要再留就是耽误你了,你走地时候自己去拿二百两银子,再挑着我书房里的好物件儿,喜欢哪个就拿哪个,算是你我主仆留个念想……”
管家把头一扎:“老爷平日里赏下来的也不少,够我一家的衣食用度了。老爷这里人多,开销也大,书房里的古玩字画还能变卖几个,就留着自己用吧……”
说着说着,老管家也落下泪来:“老爷不是个能理财地,手里也松散惯了,身边要是没有几个值钱的玩意儿,以后的日子怕不好过……还有,老爷万一要是回了老家,照顾着姨奶奶些,家里的宪奶奶和姨奶奶不和……”
“这些我心里有数,你去吧。”
管家年纪也不小了,看到他苍老的身影,钱谦益也想到
眼看着管家夹着个小包袱走出大门,孤寂之感袭
管家一走,府里头还真就没有几个人了。
以前那些投奔自己的亲戚,应着名儿是来府里做下人混饭吃,其实还不是想谋个好出身地?眼看着他钱谦益“呼喇”一下子就摔到底了,再跟着的话,别说的混出身,肯定是要一起扎到烂泥里头。既然大树都倒了,不管是背靠大树乘凉的还是在树上的猢狲,都散了干净。
“老爷年岁大了,比不得以前,又难得有这样清闲地时候,不如在家里好好的,写写字儿……”柳如是细声细气的嘱咐着。
柳如是也曾是红遍大江南北的红牌子姑娘,一看钱谦益的样子就知道他刚刚去过了风尘场所。对于这种事情,从来就没有埋怨过。
老爷是风流人物,少不得有这样那样的应酬,风花雪月的事情肯定也多,这种事情是免不了。如今又有不顺心地事情,去寻欢作乐更不奇怪。
听得柳如是如斯之言,钱谦益心里也是好一阵子温暖。
自从上次“为国殉身”的闹剧之后,柳如是虽然是从水里救出来了,可对钱谦益也冷了许多,整天整天的也不说一句话。
如今都落魄成这个样子了,还不如当初一脑袋扎进水里的好,至少也能落下个铁骨铮臣的身后之名,省地现在受这样的闲气,遭这样地白眼儿。
这比死了还难受呢。
还在柳如是依然故我,钱谦益短叹一声:“哎,今日……哎,说这些做什么?反正夫人心里也明白我去过什么地方,以后不去也就是了。”
柳如是微微一笑:“老爷是风流惯了的,说这些做什么,快进来用饭吧。是我亲自下厨整治地饭菜,老爷还没有尝过我的手艺吧……”
柳如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皆通,样样皆精,唯独庖厨针线等这些普通地女工不行。都是风尘中混出来的人,和普通人家的女子不一样的。她这么一说,钱谦益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就明白家里的厨子十有也是走了,要不然柳如是也不会亲自下厨。
饭菜还算精致,谈不上如何的美味,也说不上好吃不好吃,反正是和家里原来的厨子差了不少。
钱谦益一边吃饭,心里头也在想事情。
都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意思?不禁歉然:“夫人受苦了,本想着能给夫人锦衣玉食,不成想……不成想……”
“这也没有什么,身在仕途,哪还能没有个起起落落的?”柳如是说着宽心的话儿:“经过这么一回,或许老爷也就收了心思。回老家过安稳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老爷若是不再惦念官场上的是是非非,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对于做官儿,钱谦益的心思无比热切,要不然心里也不会难受成这个样子,虽然已是如此窘迫的地步,也不是柳如是几句话就能改变的。
钱谦益放下碗筷,声调放的有些轻,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一般:“我也知道夫人说的有理,可我这一身才学满腹经论,若不是站立于朝堂之上为国效命为君分忧,十年寒窗之苦岂不是白费?我也曾身负东林之望,为领袖群伦的人物。若是就这么沉沦下去,岂不是叫人耻笑?定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给那些看不起我的小人们,我钱谦益始终是人上人……”
“老爷都什么年岁了?还想着东山再起?”柳如是苦劝:“亘古以来,就是世态炎凉,其中的人情冷暖想必老爷也品尝过了。如今朝中官职已经安排的满满当当,哪还有老爷地位子?世人躲避老爷都唯恐不及,又有哪个肯在这个时候拉老爷一把?以妾身之愚见,还是作罢,不如归了老家,再不理会庙堂之事,管他什么争争斗斗,采菊东篱之下,过几天老百姓的日子,不也很好的么?”
“哎,我又何尝不知道山野之中的悠闲?可如此灰头土脸的回去,哪有脸面见老家地父老?”钱谦益决绝的说道:“就算是回老家,也要等到我再次奋起之后,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回去,也不枉我官场沉浮这么些年。再说道,我要是这么回去了,你的面子上须是不好看的……”
“呵呵,既然嫁了老爷,还说什么里子面子?老爷走到哪里妾身就跟到哪里,也就是了……”
正说话间,家中的老仆来报:“老爷,老爷,外面有人来拜门……”
钱谦益激动地差点就掉下泪来。
这么些日子了,可算是有人来拜府了,这就说明自己的影响还在。赶紧正正衣冠:“名帖呢?拿来我看。”
能在这个时候来拜会的,肯定不是至交就是知己,说什么也不能怠慢了。
“来人没有名帖,说是老爷的故人,老爷一见便知。”
“好,随我去迎。”要是在以往,这种没有名帖的,统统是挡驾不见。谁知道是不是来蒙事儿地呢?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见,钱大老爷还不得忙死?
可今非昔比,能有人来拜就很不错了,别说是没有名帖了,就是让钱大老爷倒贴几吊钱他都愿意,好歹也要同一条街上的那些势力小人看看,钱大老爷还是有门生故吏的,这人脉还在。
门口的石狮子下面,是一乘双杠的青布小轿,看这样子也不象是什么大人物。
钱谦益也不管是不是大人物,十分热情的都透着夸张的味道,隔着老远就哈哈大笑,一边拱手一边声:“不知是哪位老友来看望我了?哈哈……”
“故人,哈哈,故人,故人到了。”
轿帘子挑起来,走出一个身形佝偻样貌猥琐之人,这么冷地天气了,手里还捏着一柄破折扇。
“是你……怎么是你?”钱谦益怎么也没有想到来人的身份,还真是有点楞楞呆呆。
“哈哈,怎么就不能是我了,难道钱大人就不请我进门儿坐坐?”
钱谦益在官场混了多少年了,心里的道道儿比别人多了好几圈,稍微一思量也就明白了个大概,单手虚引:“魏宣慰,请”
来的是魏无牙。
四个轿夫跟着魏无牙就进来,步履之间沉稳有力,到了门口那么一戳,标了墨线儿一般的整齐,从里往外都透着凌厉杀伐地气息,尤其是顾盼之间,目光凛然,让人不敢对视。
分了宾主,奉了茶水点心,魏无牙看看四周,笑着打起了哈哈儿:“钱大人这里很清净啊,果然是文人雅致,光是这一点儿,我老魏就比不了。”
“魏宣慰取笑了,我哪里还是什么大人,一介寒儒罢了。”钱谦益嘴里客套着可有可无的废话,心里地弯弯绕绕早不知转了多少个来回。
这个魏无牙在南都,尤其是在这御道之东可是威名赫赫,简直就和杀
的土匪头子一个德行。当时平定城内叛乱之时,就地老东西连斩十家,杀人灭门的事情都是他做下地,直到如今,在这一带还是人们口中的恶魔。哪家孩子要是哭泣不止,只要说句“魏无牙来了”,比贴“天皇皇地皇皇”的止啼符还灵验。
只要老神棍在这一现,哪一家不是赶紧关门闭户?哪一家不是暗自战栗?
钱谦益也是怕老神棍的,不过那是以前,现在反而不怕了。
一来没有做下贪墨钱财通敌叛国的事情,再无官无职,也惹不到这个大杀星,大家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惹不着谁嘛。
“这马儿画的不错呀,是战马吧?钱大人好笔墨,只是这战马不上战场,却在这里啃野草,终究是不大对景吧?”老神棍用破折扇挠痒痒,指着厅中悬挂的一幅字画品头论足,仿佛是个中行家一般。
要说钱府的客厅里头,什么样的人接待过。不管是身居要职地达官显贵,还是一身风流的鸿儒名士,往来之间都是有身份的,尤其是对书画,都有相当高深的造诣。如老神棍这般连宋元时期书画大家赵孟的《秋郊饮马图》都不认识地白丁,还真是头一份儿。别看就是这么一纸书画,拿到市面儿的话,起码也能换一处差不多的宅子,要是碰到心热的行家,价钱还能翻一倍。
要是说起书画造诣,八个老神棍也不如一个钱谦益。
钱谦益也很愿意在这上头展现一下自己的渊博,同时让魏无牙露出他的浅薄:“这《秋郊饮马图》乃赵子昂卸任之后地力作,当时无官一身轻,才做出如此洒脱妙逸之作。这画最讲究的就是一藏字,将天景藏于笔下,将心情收于画中,这才是真正的藏而不露形神兼备……”
老神棍根本就不晓得赵子昂是谁,也看不出画中的妙处,把破折扇往脖子后头一插,环视四周几眼,这才说道:“今天我来钱老大人府上,可不是来看什么书画的,老实说,这些东西我也看不明白……”
“左右已无旁人,魏宣慰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钱谦益是官场中地老积年,一看魏无牙的神色就知道他有不便为人所知的话要出口。
“钱老大人身负清流之望,诗词文章为一时鼎盛,本就是领袖群伦的人物,如今新朝难识大人胸中锦竹,我家都帅……”
“打住,魏宣慰还是打住吧,”钱谦益止住了老神棍的话头儿:“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是不是想要我老头子为你们赴死军卖力气?若是如此,还是罢了。我年岁也不小了,做了一辈子的大明臣子。如今虽是沉沦至此,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改换门庭。李四想让我投靠过去,这样地美梦还是算了吧,承蒙你家的那个什么都帅看的起我钱老头子,我这里心领了。来人呐,送客……”
“不忙,不忙,”老神棍的脸皮堪比南都城墙,虽是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不气恼,笑嘻嘻地说道:“钱老大人忒也小看自己了,以老大人此等斑斑大才,淮西的小庙也供奉不下呀。我家都帅也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为何而来?”钱谦益虽然是落魄到了最低谷,心思也热切地很,可还真看不上淮西那么点儿格局。这个时候,李四分明就是来捡便宜货的嘛。可老神棍一言而否,还真让钱谦益摸不到门道了。
“我赴死军别地也想,就是一门儿心思的打鞑子,这些事情有眼珠子地都看着呢。”
老神棍所言不虚,赴死军确实就是专门和鞑子过不去,这一点儿谁也否认不了。
“可朝廷里边是什么样子?想比必钱老大人比我更清楚。许多幸晋之辈环绕于圣君左右,这谗言还能少了?说什么攻取之时当求稳求缓,可咱们大明的江山缓得么?北地万千同胞受苦受难,这也缓得么?如此众多的小辈之徒为求一己之安,妄置国家社稷与不顾,分明就是要把国朝化为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老神棍说的掷地有声,嘴角都带上了白沫子:“纵观我朝,已到中兴之前夜,正是奋图强一力攻取之时。奈何朝中小人当道,非有一绝大人望之领袖人物不足以震慑群丑。”
老神鬼所言的“绝大人物的领袖人物”肯定就是钱谦益了呗,还有谁不明白?
要说现在的朝局,基本还是主战派的天下。可这些高喊着“战战战”的官员,多是新晋之人,无论名望还是影响都很有限。和那些力求稳重缓慢进取的老东宫比起来,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所以东林人的声音虽大,也是雷声隆隆雨点稀稀,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我家都帅诚盼老大人以社稷江山为重,再次出山,弘我大明正气,震慑朝野宵小之辈。”
老神棍这么一说,就连钱谦益也认为自己是身负国朝之望的大人物了。
“唯有老大人站立于朝堂之上,领袖我国朝精英,振臂高呼酣战,方可挽朝局颓芶安之气。若不如此,我国朝当成下一个芶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
要说打仗,钱谦益肯定是不行。可要说主战的高调,钱老大人比谁喊的都高喊的都响,这本就是东林人一贯地做派。纵观历史,主战的都是铁骨忠臣,只要不主战,就是奸佞就是罪人。尤其是东林人物,根本就是不管不顾,恨不得立刻就和满清决一死战,至于其他……谁管什么其他,反正自己高喊着主战的口号,肯定就是留名青史的大忠臣了。
钱谦益叹息一声说道:“如今圣天子在位,四方臣服,正是收拾河山再复故土的绝好时机。也是我东林人振臂高呼之时,奈何我身不在朝,空有一腔血诚也无处泼洒。家中老地老小的小,老的骑不上马,小的拉不开弓,空有报国之心……”
老神棍也大作惋惜之状,把架势拿的十足了,这才说道:“朝廷遗贤于野,这才使得新朝如此局面。我家都帅每念及此,无不痛心疾。眼下便有一绝好机会,我家都帅愿力荐老大人再上朝堂……”
钱谦益脑子里忽的就是一热,想要细问,终于没有开头,故作从容地听老神棍细说分由。
“此举实无半分为赴死军所谋,所谋唯这大明社稷尔,也不敢奢求老大人为赴死军如何如何,只要老大人一心为了这三百年的大明江山,不日之内,老大人必再受朝廷启用。”老神棍说到兴头上,忽然大作惋惜之状:“只可惜老大人已有退隐之心,还和我说无官一身轻,哎……社稷蒙尘之际,老大人怎可萌生退意?若到了我国朝光复故土之后,我魏无牙愿与老大人同隐乡野,啸傲山林,此时此刻,可万万退不得呀……”
这个时候,钱谦益的心思比谁都切,恨不得立刻
上朝,恨不得马上就在朝堂上舌辩群丑。可架子总的,大作思虑之状良久,方才说道:“我本意就是要隐退山林的,对官场上地这些争争斗斗也厌烦了。回到老家,耕几亩山田种几杆翠竹,教授三五蒙童,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可朝局烂如此,圣君再不奋起力战,大明就要有不忍言之痛……也罢,我钱谦益就再披战袍,与朝中宵小再斗一回……”
“老大人人老心不老,实为我大明文坛之廉颇,魏无牙敬佩的紧了。”老神棍装模作样的深施一礼:“君子一言如九鼎,老大人且安候着,不日之内就有朝廷的启用消息。唯愿朝廷奋图强收复北地,我等武人在淮西遥瞻老大人力斗宵小的风采,纵是百年之后,老大人也是文中武穆,一方泰斗……”
直到老神棍钻进轿子离开,钱谦益还在门口遥送呢。
人这一辈子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山重水复了,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柳暗花明了。刚才还颓废灰暗的钱谦益,才过了这么一会儿,通身都是满盈盈地精气神儿,走路都带着风,说话也有堂音了。
在大门口用力的咳嗽几声,扯开了嗓子就对这大街高喊:“我说夫人,今天咱们要请个戏班子来,再不看看戏,以后要是忙起朝廷里头的事情,可就没有这些闲暇了,就唱《定军山》吧……”
《定军山》这出戏好,打的热闹唱的精彩,又是老将出马地故事,现在的钱老大人还真是愿意看看。
“老爷,家里地积蓄不多,这唱戏的事情还是……还是缓缓再说吧。老爷要真是想听,妾身给你唱个小曲儿什么地……”柳如是小声提醒着。
“不行,咱家就是要唱大戏,要不然街坊四邻的还不小瞧了?”钱谦益很是痛快地大笑着:“什么钱不钱的,都是身外之物,过几天就好说了……”
柳如是双眉如柳,悄声问道:“这赴死军和老爷素无交集……”
“哼哼,他们赴死军实力不够,又欲逞攻取之强,自然是需要朝廷出力大战为他们缓解压力的,这里头的道道儿还能瞒得过我去?”钱谦益如智珠在握。
柳如是小声劝解:“赴死军中多是亡命之徒,说不准这里头是有什么布置呢,老爷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哈哈,什么亡命之徒,左右也是只知冲杀的武罢了。数千年来,武人都不过是鹰犬而已,真要说起这治理天下的大事,还不是要我们文人?”
“我总觉得这里头凶险地很,老爷还没有受够宦海浮沉的闲气?不如辞了这些起起落落的官场勾当,回老家安养……”
“夫人差亦,我再受朝廷启用,你这面子上也有光彩不是?”钱谦益调笑道。
柳如是知道钱谦益做官的心思实在是太切了,再怎么劝也没有用,只有微微一叹:“老爷执意如此,妾身还说个什么?再说了,那个什么李四的,又不是当今圣上,他说让老爷做官,老爷就能做成?什么官不官地还是两可呢,老爷也莫把希望看的太重了。”
“这个李四,也算是一方藩镇了,他既然遣人来了,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
……
自从朝廷确定了和赴死军联合作战的调子之后,作为李四老战友的杨廷麟是片刻也没有耽误,风尘仆仆的就来到了淮西。
偏偏就是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
他杨廷麟是急地冒火,赴死军这么倒成了缓的溢油。
接连四天以来,赴死军中的那些老队官老营官们,都笑嘻嘻的来看望杨廷麟这个前任的监军大人。每天都有几个曾并肩战斗过地老站友过来,拉着拽着请杨廷麟杨大人吃酒。
你要不去还真不行,这些家伙就真敢拿麻袋把杨廷麟装起来,然后扛着就到了酒席上。
每天最少都有三场宴席,搞的杨廷麟一闻到酒味儿就犯恶心,可老战友的面子还不能不给,象喝毒药一样一碗一碗的往肚子灌酒。
刚从一个队官的酒席上逃出来,立刻就又被一个小老头子给拽住了:“杨大人,杨大人,留步,留步……”
“叫我?”杨廷麟也有了几分醉饱,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有点儿眼熟,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自然是叫你了,还有几个杨大人?”小老头儿拽着杨廷麟就往家里拖:“可有些日子没有见过杨大人了,跟我回家去。家里的婆姨刚宰了只鸡,和杨大人分享……”
杨廷麟都愣住了,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可人家又这么热情,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赶紧作揖道:“你瞧我这记性,实在想不起来您地名字了,还未请教尊台上下……”
“哈哈,杨大人就是贵人多忘事,如今做了朝廷的重臣,自然是不记的小人了。”
“不是,不是,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先请个罪过。”杨廷麟在赴死军中的时候,个人品行那是好的没边儿,人缘儿也不赖,上上下下都混地厮熟,认识的人可真是海了去了。
小老头儿笑嘻嘻地提醒:“老马,我是老马呀,大人记起来没有?以前我还给您牵过马呢,后来还赶过车……”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杨廷麟以手加额:“原来是老马呀,我说怎么看着就熟的不行,你怎么也在舒城?我记得你是随军地兵吧?”
“那是以前,后来在淮扬伤了脚脖子,人也上了年纪腿脚又不利索,忠诚伯就赏了点地,我就在这里安顿下来了。”二人诉说些以前的陈年旧事,不住唏嘘:“我说杨大人,你也老地不轻,都是操心多的缘故,朝廷里的那些破事儿能不管还是不要管了,回来咱们淮西种地享福吧,我把我家的田先分你一半儿……”
“哎,要能如你这般清闲就好了!”来到老马家中,就在院子里坐了,把一块平整的大石当成了桌子,把早就炖的稀烂的老母鸡捧上来,老马欢喜的说道:“杨大人先尝着,我去取酒……”
“别弄酒了,这几天让那些队官们灌我的都要死了。”对于这些酒肉的东西,杨廷麟实在是怕了,一把将老马按住:“我说老马,你是个实在人,我问你句话儿,你得给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那是,俺老马旁的本事没有,最大的好处就是老实……”
“我来的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每天都是宴席的招呼着,就是见不到忠诚伯的人影子。”杨廷麟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咱们赴死军在背后弄什么名堂不愿意让我知道?这是不是忠诚伯用的缓兵之计?包括你老马在内,是不是都在拖着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