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烛光昏黄,秀丽的锦毯、曼妙的帷幔和华贵的六曲屏风极尽奢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隽的檀香味,给这座豪华大帐平添了几分静谧和风雅。
长孙恒安靠在曲背胡椅上,右手拿着一支狼毫朱笔,目光随着轻轻摇晃的帐帘露出深思之色,放在枣红色长条几案上的左手食指不时敲击着案面,似乎难做决断。
一个十五六岁的绯袍少年站在他的身后,紧皱着一双漆黑的浓眉,眼睛盯着摇曳的烛火,想了很久,忽然说道,“二哥,刚才西行说的话,内含玄机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二哥,你是不是太急了?”
长孙恒安扭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笔,“敦煌突然出现在冬窝子,并和突厥人一起出现,这个变数太大了,先前的计策必须改,某必须在此刻把老狼们全部赶出巢穴。”
“敦煌非寻常之人,也不是老狼府一只普通的狼。”少年说道,“裴世矩如此器重他,其中必有原因,二哥就不想想吗?”
“某想过了,当某听到西行说,敦煌出了突伦川之后,某就想到了。”长孙恒安说道,“若想彻底铲除裴氏对西域的影响,完全控制老狼府,某必须借助这次机会,把敦煌和这群老狼斩尽杀绝。”
少年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二哥,不要轻视对手,假若敦煌将计就计,在楼兰大开杀戒,导致局势失控,二哥的谋划功亏一篑,其后果就非常严重了。”
“但也不能高估了对手,错失良机。”长孙恒安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终究是一只狼,虽然他比普通的狼更狡诈,更暴戾,更血腥,但他终究还是一只狼。”
“二哥,敦煌在过去的几年里实际上就是裴世矩安置在西土的特使,拥有特殊的权力,某些时候甚至连老狼府都要礼让三分,他的实力肯定超过我们的预计。”少年很固执,继续劝道,“假如他和突厥人联手,他要什么,突厥人就给什么,那么当他想帮助裴氏夺回老狼府,并给突厥人足够的利益,突厥人会作何选择?是继续与你携手,还是借助敦煌之力获取更大的利益?”
“八郎,有长进啊。”长孙恒安赞了一句,接着语调不屑地说道,“铁勒人兴起,突厥人衰落,是裴世矩一手操纵,敦煌更是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泥厥处罗可汗更是被他们逼得无路可走,不得不东去长安。突厥人不是痴儿,岂会重蹈覆辙?相比起来,突厥人比某更想杀了敦煌,其他诸如铁勒人、吐谷浑人,包括高昌、龟兹等西域诸国,哪个不想杀了敦煌?
“但他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即便除名为民,到突伦川做了一名戍卒,也依旧可以影响西土局势。这样的人,二哥如果过于轻视,认为杀他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极有可能反受其害。”
长孙恒安摇摇手,“某意已决,无须聒噪。你和李家二郎的事办得如何?可曾寻到薛家的消息?”
“尚无消息。”少年面露沉重之色,“某担心他们已经落入阿柴虏之手。”
“西土局势变化太快,且末距离敦煌又太远,即便有心相救,也是鞭长莫及。”长孙恒安劝慰道,“你尽力就行了。以某看,你和李家二郎还是尽快返回敦煌为好,以免出了意外。”
“你知道李二郎的性格,找不到人,他不会走。”少年无奈说道,“薛家大郎托了唐公,唐公又把此事交给了二郎。虽然小妹还有两年才嫁给二郎,但这门姻亲关系是事实,你我都是他的郎舅,不帮忙不行,何况你还是西域都尉府的都尉,凭你之力,把薛家安全护送到长安不过是举手之劳,谁知我们竟然迟了一步,寻不到人了。”
长孙恒安皱皱眉,不满地说道,“唐公为何揽下这件事?难道他不知道裴蕴和薛道衡之间的仇怨?裴蕴和裴世矩都是出自河东裴氏,又同为当朝权贵,皇帝近臣,无须裴蕴开口,裴世矩的手下就会殷勤代劳,置薛家于死地。某初到西域,立足未稳,上下都受到裴氏的掣肘,如今更是深陷危局,哪来的精力去帮其寻人?二郎在哪?你把他请来,某亲自劝他速返敦煌,不要留在这是非之地。”
“某也很疑惑。”少年说道,“唐公向来谨小慎微,为何揽下这件麻烦事?难道他不怕得罪了当朝二裴?”
“你可曾向李二郎打听过?”
“李二郎只字不露,不过李二郎提到了右翊卫将军薛世雄。薛世雄曾在西土征战多年,麾下有一批西北悍将。以李二郎的估猜,薛家流配且末后,薛世雄肯定会告之这批亲信,托付他们照顾薛家,所以李二郎认为,薛家应该受到了且末鹰扬府的保护,不会轻易陷落,现今可能藏匿于某个隐蔽之处。”
“薛世雄?”长孙恒安若有所思,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几案,似乎想到了什么。
少年注意到长孙恒安的异常表情,急忙问道,“二哥是否有所发现?”
“某曾查阅过老狼府的旧日文卷,当年薛世雄远征伊吾的时候,西北狼曾奉命扈从,其中就有敦煌,而且敦煌还救了薛世雄的命。去年伊吾道一案,敦煌罪在不赦,依律当斩,恰好薛世雄到河西迎接泥厥处罗可汗,在他的力保之下,敦煌从轻发落除名为民,配发且末戍边。”
少年眼前骤然一亮,面露喜色,“二哥的意思是,薛家可能在敦煌的保护之下。”
“据某所知,薛世雄和薛道衡可是至交好友。”长孙恒安重重敲击了一下几案,面露忿色,“西行蓄意欺骗老狼府,居心叵测。先是隐瞒康国质子昭武屈术支一事,现在又隐瞒薛家之事,可见其中必有隐情。”
少年频频点头,“隐情肯定有,而且非同寻常,否则楼观道的寒笳女冠不会亲自赶到婼羌城帮助李二郎寻人。”
“精绝女冠?”长孙恒安略感惊讶,“从孔雀河而来?何时?”
“就是今天。”少年说道,“李二郎听说且末失陷,薛家无迹可寻,随即依照唐公的嘱咐,派人求援,结果来得竟然是楼观道,竟然是寒笳女冠,实在是让某大为吃惊。”
“某也很吃惊。”长孙恒安眉头紧锁,手抚长须,缓缓说道,“寒笳女冠是楼观道上任法主苏道标的关门弟子,现任法主岐晖的小师妹,在楼观中辈分尊崇,薛家之事竟然劳她亲自出手相助,这说明什么?”
“唐公虽然与楼观法主往来密切,交情深厚,但仅以薛家之事来说,有我长孙氏相助足矣,何以会求助于楼观?”少年浓眉微挑,句斟字酌道,“二哥,薛道衡是高齐旧臣,与陇西李氏的关系并不密切,与楼观道也素无瓜葛。薛家大郎薛收是薛道衡长子,自小过继给族父薛儒为嗣子,虽为河东三凤之首,天下名儒,但与唐公李渊、与楼观法主岐晖的关系也不见有密切之处。退一步说,就算他们之间有不为人知的亲密私交,就算薛家大郎向唐公和楼观法主提出了请求,唐公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儿子万里迢迢赶赴西域,楼观法主也不至于调用自己的小师妹吧?”
“楼观道起自西北,在西北有相当雄厚的实力。”长孙恒安说道,“楼观法主既然调遣寒笳女冠,就等于调遣了楼观道在西北的大部分力量。薛家几十口性命,值得楼观道如此兴师动众?百思不得其解啊。”
“如果单单是唐公介入,李二郎万里远行,尚可理解为受人之托,仗义相助,或者是李家与薛家有了利益上的交换,如今楼观道也介入了,那事情就大不简单了。”少年说道,“某绝不相信,楼观法主仅仅因为私交,就调用其在西北的力量帮助唐公寻找薛氏一家老小。另外,李二郎也说了,薛世雄就在陛下身边,会在第一时间获知薛家赦免的消息,他极有可能以最快速度告之西北旧将,让他们保护薛家老小。既然薛家自己可以解决的事,薛收又为何请托唐公?唐公又为何让李二郎不远万里赶赴西域?”
长孙恒安考虑良久,忽然举手轻摇,“八郎,此事不可介入过深,适可而止。”
“二哥何意?”少年疑惑问道。
“陛下的佛家师父是江左天台的智者大师智顗(yi),道家师父是江左茅山的上清道法主王远智。陛下登基之后,便在东都和江都兴建了两大道场,两大玄坛,其中主事之高僧、法师皆来自江左。陛下在朝堂上重用江左之士,在道场玄坛上同样倚器重江左之人,这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长孙恒安说道,“自先帝之后,长安的大兴善寺和玄都观日渐凋落,无论是北方高僧,还是西北的楼观法师,他们和关陇的世家望族一样,都迅速失去了昔日的荣宠。”
“出家修道之人也是人。无论是弘扬佛法、普渡众生,还是炼丹修真,羽化成仙,都要道场,要玄坛,要信徒,尤其需要钱财,没有朝廷和钱财的支持,一切都不存在,所以,出家修道之人实际上和普通人一样,也在功名利禄的漩涡中拼死挣扎。”
“楼观道失宠,导致其在利益上遭受重大损失,在中土的影响力也急骤下降,可以想像,楼观道必定想方设法扭转这一不利局面。”
“楼观道介入的事,必定是大事。你还记得楼观道的张宾吗?前朝武帝宇文邕(yong)正是借助此人对沙门的攻击,下旨灭佛,结果殃及池鱼,楼观道也遭到重创。其后此人摇身一变,在先帝辅政之际,潜身幕府,自云玄相,洞晓星历,盛言有代谢之征,又称先帝仪表非凡,非人臣之相,自此受先帝倚重,引为左右。等到先帝受禅,代周立隋,张宾竟然擢升为华州刺史,楼观道更是就此复兴。”
少年神色微变,蓦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自杨氏代周,一统天下之后,便有谶言,云杨氏将灭,李氏将兴,并广为流传。陇西李氏因此备受压制,而唐公也因此仕途坎坷。”长孙恒安喟然叹道,“楼观法主、唐公、寒笳女冠,李二郎,谶言……把这些事情与当今陛下和复杂的朝政联系到一起,即便撇开薛家和裴氏,也能或多或少猜到一些东西。楼观道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而唐公也在玩火,一个不慎就有玉石俱焚之祸。”
“二哥,这些都是揣测,无稽之谈。”
“所以某叫你不要介入太深,适可而止,静观其变。”
“那敦煌和薛世雄之间的关系是否要告诉李二郎?”
“精绝女冠久居孔雀河,楼观道在西北更是信徒众多,敦煌和薛世雄之间的关系还用得着你去告诉李二郎?”
少年微笑点头,“某听二哥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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