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方的一番话告诉西北人一个残酷的事实,皇帝和中枢不了解山东现状,这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主要精力都在东征,有意无意地疏忽了,也或许是山东地方郡县为了逃避责任刻意隐瞒了,总而言之,游元和崔逊久在中央,这两年一直随同皇帝东征,他们对山东的现状了解得不多,也不够详细,所以,游元和崔逊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拿出了错误的策略,这其中既有大世家大权贵们所固有的骄傲自大和自以为是,也有地方郡望豪强因为对他们强烈不满而蓄意欺瞒。
一旦游元以武力威慑的策略失败之后,河北一二流世家与三四流世家以及不入流豪强之间的利益矛盾就会演变为武力冲突。鹘蚌相争,渣翁得利,当河北局势进一步混乱之后,不但给杨玄感谋反创造了更好的机会,也大大增加了他的胜算。
也就是说,河北三四流世家和不入流豪强为了寻求更大的利益,改变自己的困窘处境,必然利用河北叛军来支持杨玄感的谋反,双方联手,改天换地。而双方联手的“幕后推手“就是山东儒生,就是以刘炫和孔颖达两代大儒为领袖的儒生集团。
此刻,西北人没有选择,只有坚决站在山东大世家大豪门一边,帮助游元和崔逊以武力打击河北叛军,继而迫使那些操控河北叛军的地方郡望豪强和河北儒生集团不得不改变策略,不得不暂时放弃反抗和打击豪门世家的报复情绪,转而坐下来寻求利益的妥协。
伽蓝知道游元和崔逊的策略是对的。山东人可以在暗中推动杨玄感造反,但绝不能参加杨玄感的叛乱,因为皇帝还有远征军,还有强大的实力足以推毁所有敢于反对他的力量。
伽蓝知道历史的轨迹,所以他很容易拿出对策,而大世家大权贵知悉权力高层机密,也能基于整休局势拿出相应对策,但普通的世家豪望就不行了”更多时候他们的对策都是基于区域局势和自身利益。
苏定方的字里行间透出绝望气息”对击败叛军没有丝毫信心,他就差没有直白地说出大实话了,你们人数太少,不堪一击,还是趁早去黎阳。游元和崔逊走了,不去打叛军了,他也就能与父亲苏琶带着乡团回家了。
住端毅和薛德音早已萌生离去之意,西行、布衣和江成之等人互相看看,眼里也没有半点求战。
唯有伽蓝抱着双臂,挺直着身躯”目光炯炯地望着地图,一副成竹在胸自信满满的从容之态。
“齐郡王薄何时北渡而来?”
“据某所知,应该在二月前后。”苏定方说道,“齐郡长白山是齐鲁叛军聚集之地,也是官贼双方交战最为激烈之地,这都是因为齐郡有个深得民心的郡丞张须陀。去年大旱,齐郡也是重灾区,当时义仓早已空竭,无粮可放,张须陀不顾齐郡太守的强烈反对”擅自作主打开了官仓,放粮赈济”结果归者云集,短短月余便招募了万壮勇。正是靠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张须陀一改官军屡战屡败之预势,连战连捷。士气大振之后,张须陀便对齐鲁第一贼帅王薄展开了攻击。王薄三战三败,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北渡逃亡豆子岗。”
稍加犹豫之后,苏定方又补充说道,“以某的估猜”王薄肯定要在近期内渡河南下展开反攻伽蓝即刻心领袖会,“他来豆子岗,主要目的是寻求援军。”
“他还需要粮草武器。
“苏定方加重了语气。
苏定方的意思很明确,叛军肯定要打永济渠。只不过永济渠牵扯到的利益面太大,不是说打就能打的。永济渠是河北水路交通的主干道,在河面行驶的不仅仅是官府的船,还有南来北往的私人船队”切断了永济渠,等于断了山东权贵们的财路,叛军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失去了世家豪望的支持”转瞬便会败亡。
帝国东征前前后后也有三年多时间了,山东人举旗叛乱也有两年了”高鸡泊和豆子岗就在永济渠两岸,为什么永济渠一直畅通无阻?各路叛军也就偶尔在永济渠打打劫,以补充一下所需,这是为什么?很简单,就是因为永济渠牵扯到了山东世家权贵们的直接利益。
再说了,你把永济渠切断了,皇帝和中央还会东征吗?你山东人还有背后下黑手的机会吗?皇帝早带着大军一泻而下大开杀戒,叛军还没有形成规模就烟消云散了,而受到连累的必定包括山东的世家权贵们,所以永济渠不是说打就能打的,各路叛军心谨慎,不敢自取死路。
但现在叛军肯定要打永济渠了,那么叛军何时打?又在什么形势下打?大世家大权贵和地方的郡望豪族又要在利益达成何种妥协?
很显然,一旦西北人在平原郡全军覆没,一旦游元和崔逊的策略彻底失败,双方必然进行利益的谈判。将来掌控形势的发展虽然还是河北的大世家大权贵,但这背后的利益瓜分,就与大世家大权贵的预期大相径庭了。
“西北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伽蓝冷笑,三言两语把其中的要害说清楚了。目前形势下,就算西北人离开平原郡这个是非之地,但肯定到不了黎阳。很简单,河北叛军已经盯了西北人,砍下西北人三百颗人头,就能迫使游元和崔逊放低姿态,与地方的郡望豪强重新瓜分利益。
傅端毅和薛德音暗自苦叹。伽蓝已经动了杀机,这一仗肯定要打了。
西行、布衣和江成之等人当然明白伽蓝的意思,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攻击,誓死一搏。~
“将军,计将何出?”江成之间道。
“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伽蓝指指四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控之下,只能用阳谋,无法用册谋,所以,我们的计策只有一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挡我者,杀!“
西行等人互相看看,压抑已久的热血骤然迸发,齐齐抱拳躬身,轰然应诺。
苏定方悄然离去,连地图都带走了。
既然已经歃血结义了,那彼此说话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你西北人光棍一条,死便死了,我苏氏却拖家带口”不能陪着你玩命,所以只能暗中相助,如果你执意陷我苏氏于死地,那大家鱼死网破,谁怕谁?
傅端毅和薛德音以最快速度拓印了一份地图。依照这份地图,伽蓝与众人先拟制了一份攻击计策,然后匆忙拜见了游元和崔逊,征求两人的意见。
“所有人都赶赴战场?”
游元提出了质疑。对他而言,掌控局势是一种本能,控制主动权直接关系到了自己的想法和策略能否实现”所以只要条件许可,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掌握主动”但伽蓝用自己的野蛮和战刀给了他迎头一击。
依照伽蓝的计策,因为龙卫统力量有限,必须全部赶赴战场,无人保护巡察使团,所以巡察使团下下必须同去战场。游元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打败了怎么办?全军覆没了怎么办?留下一部分人待在船,即便全军覆没了,都还有周旋的余地,反之纯挥就是拿命去赌博了。游元从不赌博,更不会拿河北和家族利益来赌博。
“崔监察留此待命,一方面继续征召和集结各地乡团宗团,随时支援前方战场,一方面与行宫、东都保持密切联系。”
游元不待伽蓝否决,马拿出了决策。
“某有亲卫,有仆从还有陆续赶来的地方乡团和宗团,可以保证安全。”崔逊当然不想去战场,不过他并不是不想与游元、伽蓝一起冲锋陷阵,而是必须留下来以便在危急时刻收拾残局
“依圣命,某负责你们的安全。”伽蓝根本不给游元和崔逊丝毫面“顶“了回去,“仗打赢了,崔监察却出了意外,某功过不能相抵,岂不冤枉?”
游元何曾给人这样“打过脸“?顿时怒气撞便想发作,但看到伽蓝握在横刀的大手,看到他冷森森的眼睛,还有那杀气凛然的嘶哑声音,他又强行忍耐住了,不过脸僵硬的笑容和眼里的恼恨之色还是把他此刻的愤怒情绪暴露无遗。
崔逊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伽蓝能信守承诺攻击叛军,明知平原郡是个陷阱还义无反顾地跳进去,拿自己和三百精骑的性命去赌博,这实属不易,如果在这件事继续讨价还价,除了引起伽蓝的怀疑和激起他的怒火外,没有任何益处。
“如此,便依将军之策。”崔逊主动退让了,在游元愈发恼怒的眼神中,淡然说道,“请游治留下凡个属官留守船队,居后策应。某与将军同去。”停了一下,他又问道,“可还有其他需要协助之处?”
“某要一支两百人的精锐步军。”伽蓝说道,“从各地赶来的乡团和宗团中挑选壮勇。卯时六刻某要看到这支军队。”
“如此急促?”崔逊面显难色。
“辰时正,赶赴大柳集。”伽蓝口气坚决,不容置疑。
大柳集。
日当正午,初夏的阳光照射在荒草丛生的平原,空气中弥谩着一股浓郁的泥土气息,还混杂着一些淡淡的芳草清香。
路边的村庄已经荒废,垮塌的屋顶、陈日的墙面和破烂的门窗堆砌在一起,勾勒出一副腐朽、衰败、孤凄的画面,而耀眼的阳光和绿色的树木却围绕在四周,透射出旺盛而热烈的生命力。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忍不住产生莫名的悲伤,不知是哀叹那些逝去的生命,还是在祈盼新的希望。
高泰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广袤的平原,流连在绿色的土地,任意放飞着自己的心绪,但天地尽头那荒废的村庄,那在风中飘扬的旗幡,就像一根黑刺,深深地扎进了柔软的心灵,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栗,忧伤仿若一汪泉水缓缓徜过他的心田,渐渐汇成了一道让其不敢正视的悲痛。
母亲死了,在自己被抓走之后,在自己流放西土的途中,绝望而痛苦的离去。她放弃了生存的念头,她也没有生存的可能,没有遮风挡雨的屋子,也没有食物,她就那样悲惨地死在荒野。恨谁?俺该去恨谁?兄弟们找到她,掩埋了她,给了她最后的尊严,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了,俺还能埋怨什么?
一队骑士突然冲出了地平线,策马狂奔。
“鹿角兄,平原公和汉东公来接你了。”
几个跟在高泰后面的汉子远远看到那队骑士飞驰而来,为首一位中年人高兴地喊了一嗓子,接着一群人放开脚步急行而去。
高泰抬头看天。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但相比西土,河北的天不够高,不够宏伟,更没有那等深邃的蓝,即便是云彩,似乎也没有那等梦幻般的纯洁。高泰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伽蓝那张英俊的面孔,还有那挺拔矫健的身姿。他来了,就像当初在天马戍一样,义无反顾地来了。
高泰举步而行,不徐不疾。眼前慢慢出现了郝孝德那张削瘦的脸庞,那双精明而睿智的眼睛,还有那似若高深之态的矜持笑容。刘黑目还是那样高大健壮英姿勃勃,浓密黑须还是如针一般戟张透出一股彪悍之气,即便坐在飞腾的战马他也是稳如泰山、渊泞岳峙,给人一种莫测高深的深沉之感,更有一种高山耸立般的错觉。
郝孝德和刘黑同飞身下马,大步迎。
“鹿角,军情紧急,不得不打扰你。”
郝孝德开口致歉。高泰奇迹般的回来了,但母亲死了,支撑他活下来的母亲死了,这令他悲痛欲绝,心如死灰,跪在坟前泪流满襟。郝孝德和刘黑目等人也是非常愧疚,无从劝起,只好任其枯守墓茔以尽孝道。
“那个叫伽蓝的西北人正带着马军飞驰而来,距离大柳集还有三十里。”刘黑目浓眉紧锁,语含焦虑。
高泰的心骤然收缩,这一瞬间他竟有些窒息。
三十里,转瞬及至,日跌之时,伽蓝必定杀到,西北人的战刀必定会落到河北人的头
“鹿角,俺们需要你的建议。”刘黑目前拍拍高泰的手臂,郑重说道,“俺们今天必须击杀西北人,这关系到平原军数万将士的生死。”
“俺们有多少战马?”高泰问道。
郝孝德和刘黑目互相看了一眼,面露苦色,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战马是第一等重要的军用牲畜,比铠甲、槊、弩等重武器还重要,由帝国专用牧场和专业人士饲养,并登记造册,严格管理。
帝国统一后,马军主要部署在京葳和边陲,山东地区的鹰扬府普遍不配备马军,所以河北战马很少。再加两次东征,帝国在山东地区大量征调人力和物资,如今就连运输用的普通役马都给官府征用一空了。
郝孝德和刘黑目等义军首领现在所骑的高头大马,都是从官军手里夺来的,数量非常有限。
禁军龙卫统是由一支三百西北精骑组成的马军团,其实力在西北战场可能不值一提,但在河北战场,对那此手拿棍棒斧头甚至衣不蔽休的起义平民来说,就是一群恐怖的洪荒猛兽,无从抵御
“俺们如果推毁了这支西北马军,就能夺取七八百匹战马。”郝孝德的眼里掠过一丝贪婪之色,“鹿角,你知道这七八百匹战马对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高泰吃惊的望着两人,感觉很荒谬,非常得荒谬。
“俺之所以匆忙而来,就是想告诉两位哥哥,马撤,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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