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接触时的些微摇晃惊动了还在补瞌睡的李定国,他本能地抓起了身边的战刀抽出大半来,低喝一声:“谁!?”
:“公子,是昨儿晚上的画舫来了,钱先生还在画舫上呢。”
李定国精神刚松马上又是一紧,寻思着柳如是的来意。不过,他是度飞快地穿衣起身,再拍醒了还一无所知兀自酣睡的方以智。此时,估计两船间的踏板已经搭好,听着钱文直说着些什么走到了船舱口上。
“公子,情况紧急。”钱文直一边进舱一边说着,近到李定国耳边后才降低声量道:“官府的海捕公文一夜之间出现在南京城各城门口,上面绘制的正是公子的图象。安庆前两天被西营拿下来了,今天南京城格外混乱,到处都有官府捕快和军丁在搜查,得从离开此地啊!柳姑娘也在,正是她先得了消息通报于我,柳姑娘表示愿意助公子离开南京城。”
声音虽然小,刚醒来的方以智却听了个清楚,现在他是李定国的结拜兄长了,钱文直并没有去向他隐瞒。
方以智抢先道:“我先去摸清楚情况,这留守司有家父一位老部下。这个,宁宇得先去柳姑娘船上,我一走这船就不太保险了,官府既然搜查就绝对不会放过秦淮河上的大小船只。只是,他们不会轻易去动柳姑娘的画舫。对了,你们前些天是住南安客栈吧?”
“正是南安客栈,不过此时官府必然已经开始搜查,客栈馆驿危险得紧。兄长无须理会,径去留守司侧面打听一下即可。”李定国说着,心里却在想应该用何种姿态与柳如是再次见面。说不得,自己这次是真要连累她,也说不得欠了这个天大的人情后,自己是再也不能对她的情意无动于衷。两个大活人要通过官府的搜查和关口上的盘查,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藏匿地是不可能的事情。眼前的画舫,却赫然是最佳选择。
“公子,那两匹马……”钱文直还在担心那留在城外寄马场(明末时期,南京城不允许外地商民携马进城,因此城外设有寄马场)的马。
“不要了,兄长快去快回,切不可多生事端也不可操心过切。定国这就收拾一下过得画舫暂且躲避。”李定国再次检点了一下随身的物品,对着衣冠镜整理了仪容。就算是这么个时候,唐突佳人的事情也不能做。
三人在乌蓬船里计议着,画舫上的柳如是却焦急万分。她担心李定国会强争一口所谓的男子豪气不愿意上自己这里躲避,更担心自己的好意在这个危急的时候引出他的误会。惶急间,身边的使女失声道:“姑娘,那边有官船!”
柳如是一看,果真是满载兵丁的官船正向码头这边而来。大急之下她却不敢高声招呼报警,只能顾不得颜面和礼节三两步跨过船去抢进舱内,正好与李定国站了个面对面。
“官府来人搜查码头了,快过画舫去。”柳如是说了一句就拉起了李定国的手,急急地出舱上得自己的画舫。钱文直也不敢久留,跟着两人过了船去。这边方以智也收拾停当,尽量做出悠闲的样子迈着潇洒的步子走上了码头。
南京城里已经是杀气腾腾的了,锦衣卫南京镇抚司、留守衙门巡检所、各镇驻军、南京地方衙门的提调司人马统统出动,设关卡的、巡逻的、盘查搜索的忙得不亦乐乎。兵丁们趁机扰民抢劫,搞得整个南京上下鸡犬不宁、市面大动。
也难怪这些衙门,安庆被陷,起义军有重要头领混进了南京城里,其目的可想而知,想要这些家伙们不如临大敌都困难啊!不过,先遭殃的是从安庆等地逃难而来的富户缙绅们,先得在城门处通了关节塞了利市才能进城,刚一找地方落脚又要应付有司的盘查,还得出钱打了人才行,否则一个不好就落个流寇探子的帽子被逮捕,随身的财物、家眷自然也难逃罗网。谁叫他们是从起义军攻陷了的安庆方向来的呢?
方以智一路上看了不少官军、捕快、锦衣卫勒索民财,趁机调戏民女的事儿,心里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流氓们大为鄙夷,也更坚定了跟着李定国改变这个世道的决心。安庆与桐城不过两百里距离,说起来完全算得上是同乡同里,可是他现在不能去帮那些受刁难的同乡,李定国的安危是第一要务!
“不可多生事端!不可多生事端!”方以智默念着这句话快步来到留守司衙门口,给把门的百户递了名刺和二两银子的利市后,看着那百户匆匆进了门,遂拉开折扇摇着等待消息。大冷天的,摇折扇就为一个文士风度摆个架子罢了。
留守司中军乔德炳原是湖广巡抚属下的千总,亏得方以智的父亲提拔才得以混成中军(副将衔),最后还来到这六朝金粉之地任职,对老上官的公子来访自然是着紧的很,没片刻功夫就跟着百户出来,将方以智请进了留守司衙门。
一到中军署里落座,方以智就漫不经心地问道:“乔世伯,今天这城里怎么乱纷纷的到处都是兵?”
那乔德炳约莫36、7的年纪,听公子叫自己为“世伯”自然是心里欢喜,随口道:“流寇头子李定国混进了南京。”
“哦?真有这样的事?这流寇的胆子未必太大了一点吧?”方以智做出惊讶的表情说着。“南京城岂是他说来就来之地,此次世伯必然能拿了那逆贼得朝廷嘉奖重用,侄儿先行在这里向世伯道贺了。”说着,方以智象模象样地站了起来躬身做礼。
乔德炳苦笑道:“咳,公子不知啊!这李定国乃是攻陷中都之流寇张献忠的义子,在流寇中素来以机智善战、勇力群著称,称为‘万人敌’、‘小尉迟’。哪里有那么容易拿住的?公子啊,你看留守司的家伙们象是能拿住这大寇的样子吗?”
“既如此,那又怎么得来那,那什么,噢,李定国混进南京城的消息呢?世伯太谦虚了。”方以智回到座位上做出一副崇敬长辈的神色微笑道。
“还不是流寇里有一逃兵被官军拿了,那叫李元春的是河南人,跟这李定国也有几个月的时间,这才知道张献忠派他来打探南京虚实,图谋南京呐!险些给流寇钻了空子,要不是紧急抽调了江南两镇人马来援,南京就危险了。乔某现在但求无过,哪里还能去想功劳不功劳的事情呢?”乔德炳当然不会去怀疑方家公子,能说的统统说了出来。要知道这公子可不一般呢!在江南的人望比自己这个留守司中军高了不知道多少。
方以智一脸遗憾又带些小心的神色道:“世伯,今日以智来实在是有求于您。前些日子有朋友约我去盛泽玩耍,本待启程,却现满城的军丁盘查,遇桐城、安庆口音的统统不放行,我,这……”
乔德炳“嘿嘿”地笑了两声,才道:“这些个王八蛋,敢惹到公子头上我必饶不了他们!这样,乔某给你块留守司腰牌,遇上盘查只消亮出即可。”说着,乔德炳站起来喝道:“来呀,去检事房领块千户腰牌来。”
门外立时有人答话,不一会儿,就有个都司服色的武官呈了块腰牌上来,然后无声地退了下去。
乔德炳把腰牌放到方以智手里,语重心长地道:“公子出门结交朋友须多加小心,切莫谈论朝政。听说,西厂出来人了,锦衣卫最近也是忙到不可开交。小心啊公子,要您在南京地面上出了事,乔某就愧对桐公了。”
方以智见事情已然办好也无心久留,再三道谢后出了留守司回到码头画舫上。
这码头也刚生了一场闹剧,紧张又刺激,方以智刚一坐下,钱文直就絮絮地讲开了。
“曼公走了不到半柱香功夫,按察使衙门就来了兵丁捕快,这一通的搜查啊,把码头搞了个天翻地覆,那群痞子还想上画舫来,亏得柳姑娘强阻着呵斥了那带头的千户一通。当时我这心啊可是吊到了喉咙口上,生怕一个不好那官差军丁就对柳姑娘无礼,宁宇在舫内也是战刀在手准备拼命,险啊,险啊!”
方以智喝了口茶后站起来对柳如是施礼道:“以智在此谢过东山君对宁宇的回护之力。”
“吭吭”,钱文直忙咳嗽了两声,咳,这曼公怎么糊涂了,人家柳如是回护李定国要你这个金兰大哥谢吗?
柳如是俏脸通红,不时地看向旁边的李定国,回礼道:“方公子多礼了,这本是如是应该做的。”
旁边的李定国现在俨然一副随便你们怎么唱戏的样子,反正老子是被你们宰割定了的!欠情的事情不好玩,特别是欠那位才貌双全,对自己有所情意的柳如是姑娘的情。自己已然有了燕柔,又何必来招惹如是呢?这事情闹得恐怕不好收场了!
“兄长去留守司如何?”李定国见这里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头,忙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方以智颇有些得意地从腰上褡裢中取出了腰牌,“啪”地放在桌子上后推给了李定国。
“留守司千户?那不是说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这南京城了?”李定国讶然惊喜地说道,对这贵介公子大哥生出了感激之意。
“不!”三个人几乎同声道。
柳如是脸一红忙别过头去,说了句“我吩咐下人备酒菜”就闪身躲进了屏风后面,多羞人啊!情急之下就能什么都不顾吗?
她一走,钱文直和方以智就开始对李定国挤眉弄眼了。
“江南来了两镇官军,厂卫的人最近也活动频繁。宁宇,我看你不能再在南京待了,今天就趁夜出城,有腰牌和画舫做掩护应该没有大碍。出城后走江南道,抵池州后北渡。池州知府也是老父旧属,我可一直陪你到北渡为止。这南京城里的事不是留守司一家说了算,锦衣卫是不卖留守司账的,所以凭那腰牌决计不是万事大吉,不得已还要牵累柳姑娘呢!”方以智玩笑了一会儿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他现在惟恐李定国年轻孟浪出个什么事情来。毕竟,现在是金兰兄弟了,做大哥的不能不担待着一些。何况,自己这兄弟有见识有胆略有勇力是真,可应付这万千世界和官府那一套,确是肤浅得很呐。
方以智见李定国在皱眉苦思,心念一动又道:“宁宇部下可有个叫李元春的?”
“正有此人。”李定国和钱文直这次来了个二重奏。
“事情就坏在他身上。据说是此人耐不住苦逃亡出营,被官府拿了个正着,这才吐露出兄弟来南京之事。”方以智见人对上了号,自然知道老乔没有对自己胡编,索性把所有的底给李定国交代清楚,以免生出不测来。
李定国颓然道:“下南京再不可为,宁宇得尽快赶回西营去。”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了所有银票推到方以智面前,“大哥,这是开书院之用,不够的部分您担待着。不是为朝廷开,也不是为起义军开,而是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开书院。”
方以智也不推辞收了银票,李定国的话已经说得够凝重了,再去推辞就显得矫情造作对不起兄弟的苦心,最多自己再凑上一大笔银子投进去,把这中国西学第一书院开个堂堂皇皇。
李定国又掏出了几锭金子,向屏风处努了下嘴小声道:“这些,请大哥转交,宁宇此去如有所成,他日必带万千雄师进得南京下得盛泽迎娶如是。”
屏风后,传来女人忍不住的惊喜抽泣声……
当夜,画舫载着风流才子,在一阵琵琶声、一阵吟诗唱和声中出得水西门。五天后,李定国和钱文直由池州渡江安然重返西营。刚一进安庆城,李定国就被“八大王今日迎娶新娘子的喜讯”震定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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