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浦口、渡长江,李定国和钱文直在官军的严格盘查中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两人潇洒的气度、出手的阔绰和李定国的江南口音就是最佳的护身符。游历文人携带刀剑在“流寇横行中原”的时代中,也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花了十数天的功夫,两人把南京城的军事布防摸了个一清二楚,绘制了简略的布防图后,李定国忍不住要钱文直带自己去见方以智。这一刚入夜,两人就租了条乌蓬船下得秦淮河,去寻找“载书三千,泛舟游读”的著名才子方以智的行踪。
“咿呀”的浆声中,李定国拉了钱文直一把,小声道:“先生,这租船找人何必用如此大船,三钱银子呢!”
钱文直拍了拍李定国的手,这位小将军可是一点军营外的社会经验都没有,那日在颖州城南门大街上的意外深谈,这几日在南京城里拿着银子不知道何处花的窘状足以说明问题。他心疼银子了,三钱银子够一队小兵的伙食了哎!
“公子莫怪,请船头说话。”说着,钱文直拉了李定国走出船舱立于船头,指着秦淮河上往来穿梭不绝的画舫、乌蓬大船道:“这秦淮河是南京盛景,昔日太祖(朱元璋)下令元宵节时在秦淮河上燃放小灯万盏,秦淮两岸,华灯灿烂,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河房十六,夜夜笙歌,繁盛一时。此时,你、我,也是这秦淮河上夜色一景,岂能因座船低劣而污了这大好景色,扫了别人的兴致呢?”
李定国脸色不豫,却并不担心在夜色中被钱文直察觉,乃道:“大明江山危亡,百姓流离,纵有万般秦淮繁华景象也是徒然!世人爱浮华、喜粉饰,不愿去直面危机,又怎么能从上而下、励精图治、强我汉明呢?关外,后金已然征服察哈尔,下一步必然将大举南下,国人仍存此心,怎能御强敌于塞外,保万民之安乐?古人云:生于忧患则死于安乐,生于安乐则死于忧患,眼前此景,怎不让定国忧虑而痛心呢?!”
钱文直听着李定国说话,才一半就在这隆冬的河上脊背生汗了,正待惭颜回话,却听旁边一声大喝:“好!好个世人爱浮华、喜粉饰,好个生于忧患则死于安乐!”
两人转头循声去看,一条稍小一些的乌蓬船在浆击水声中赶了上来,船头长身玉立一白色身影。到了近前,钱文直低声道:“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因肺腑言呐!”然后提高声量拱手道:“可是曼公老弟,颖上钱东易在此!”
李定国想不到这样就能找到方以智,娘的,早知道老子天天晚上租他一条船来说上一通,那南京的才子们还不统统来见了?这些个高傲的人听不到合意的话是绝对不会轻易跟别人搭话的。
思想间,邻船已经靠了上来,两船的舟子很默契的把船并了,用绳索彼此联结,船帮处还安放了专门的踏板。看来平时也没有少做这样的事情,手脚很利索,配合的几乎天衣无缝。那踏板一安好,对面那白衣青年就跨了过来连声相请:“东易先生,想煞以智了。走,去我船上小酌畅谈如何?”
敢情是过船来拉客的!
钱文直略微有些尴尬道:“曼公老弟,这位是苏州李安邦公子,字宁宇,游历四方后来这秦淮河上,才有方才之感慨。”
方以智见机极快,刚才他还以为那话就是钱文直说的呢,怎想到竟然是旁边一英挺青年的即景感慨而已。忙躬身施礼道:“李公子,请恕方以智冒昧怠慢之过,如不嫌弃,去我船上把酒叙话如何?”
李定国现在不能去抱拳还礼了,那是军人的礼节,在这个时候也边说“幸会,叨扰”边学着样子躬身施礼,心里也是狂喜阵阵。西学学术继徐光启以后的泰斗人物竟然如此年轻,竟然就在眼前,对自己的大业来说简直就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机会啊!因此,不用去想方以智刚才只招呼、邀请钱文直的事,也许这人就是这脾气,只跟有限的同好交流,其他人就是碰见了也不会被他瞧在眼上。文人,就是这样的吗?
当下两人随方以智过了船,这时倒也没有什么礼节再讲究了,只是方以智在连声相请中进了船舱,再在主人的示意下坐在一张四方小桌边而已。
李定国很快地扫了船舱一眼,果然满是书架、书篓,把整个船舱都染上了书的气息。这时,一名约莫14、5岁的书童模样的人上了酒杯和筷子,李定国才注意到桌子上有几样精美小菜。颜色是江南小菜的颜色,却跟自己熟悉的那些有些区别,竟然叫不出名字来了。也罢,反正来不是吃东西的。
刚开始的谈话是方以智和钱文直两人间的交流,原来他们上一次见面上在颖州西湖上,已经有六年的时间了。李定国自然不好插话去打扰,只是做出很有兴致的样子来偶尔应和一句,心里却在想怎么把这个人收为己用?
难度相当的大。一个巡抚的儿子要跟着流寇头子八大王的义子,抛弃自己的阶级立场和家庭去造反,去创建一个新的世界。谈何容易啊?何况,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说上两句话呢?得好好计较一下怎么引起这个家伙的注意。对了,物理,老子把初中课本搬出来就可以让这位西学泰斗惊掉眼镜了。不,他没戴眼镜,是惊掉眼珠子!
英国佬牛顿大约是几年后才出生,这个时候抢了他的“万有引力”定律安在中国人方以智的身上?对,就这么办!
李定国想得出神,嘴角不由得咧开了笑意,好在旁边两人相谈正欢也没在意,以为他是客套性质地保持微笑而已。
“请,李公子,刚才一番话足以震惊这秦淮河上红男绿女,也让方以智惭愧万分呐!这杯酒,是宁宇兄与曼公的第一杯,他乡遇知音实在是幸事、乐事,干!”方以智其实性情也比较豪爽,此时转过头照料这位被怠慢了的新朋友。
李定国已经知道方以智的老家就在庐州桐城,此时应该正是左卫营驻扎在那里呢!心里想着,嘴里却说着:“久仰曼公兄的才名,想不到一番放纵之感慨能够引来曼公屈尊相邀,惶恐呐,干!”
两人端起小酒杯向旁边的钱文直略一示意,“哧溜”有声就将杯中的温黄酒(此时的黄酒是指酿造时间长的老酒,与现在的黄酒概念有些区别)喝了下肚。
“曼公,李公子眼中少有容得别人,我提方以智之名,公子曰不知,提及《物理小识》,公子才大惊道:原来是他!两位公子都有物理之同好,当畅谈三日三夜犹不足矣!”钱文直是带着目的来的,当然寒暄过后就想逐渐把主动权交到李定国手里了。
方以智一听大为感兴趣,毕竟这个时代对西学有了解,乐于了解的人还不多,而眼前这个英气勃勃的李公子身为苏州人却不知道自己的江南的名气,倒是看了书以后才对自己有了印象,果然是重实质,轻浮名之人,与方才那番话实在是异曲同工!难怪啊,也只有这样的人在秦淮河上才说得出那番话来。
唯心、唯物,唯名、唯实。作为研究物理的学者,方以智是唯物主义者,是唯实之人,因此才与“王道文人”钱文直相交甚密。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此时在世界观的学术见解上,方以智已经把李定国当成了自己人。
“信手之作,难得宁宇兄记得,曼公当再敬宁宇兄一杯。”方以智说着又拿起了温着的铜酒壶给李定国斟满,再给钱文直和自己斟满后,双手举杯过额,仰头一口喝下,再以杯口向李定国示意。
李定国当然不会说什么“不能喝”的话,也是有样学样再下一杯。喝完,趁着方以智再次斟酒的空挡道:“曼公兄,小弟有一事不明,一直萦绕于怀想找贤达请教,今日见了曼公兄自然是找到师傅可以解此疑惑了。恕小弟冒昧相问:光即能动,那度几何呢?”
“咔”的一声,方以智将铜酒壶放回炉上,脸上却严肃起来陷入了苦思。是啊,这船能动,一刻可行三里,这光能动,一刻能行多远呢?
李定国现在憋得真的很辛苦,自己这个问题简直就是在为难这个时代刚刚走进物理学术天地的人们,别说光以秒来计算,就是公里这个度量衡也要经过换算才能用到明尺这个度量衡单位上。一秒3o万公里,换算成一秒多少明尺?妈哟,算不清楚,得用纸笔来算才行……
一阵沉默,李定国见方以智俊秀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知道这位老兄肯定被自己的问题难住了,心下老大不忍地咳嗽了一声道:“曼公兄,宁宇也苦思良久得一线索。”
“噢,请讲,请讲!”方以智忙接住了话头,惟恐李定国就此打住。
李定国微笑道:“按照曼公兄所说,光乃气质之瞬息波动,那光的度当为瞬息万里,不可测也。余尝闻电闪雷鸣为空气之放电效应,而不是天君雷公电母之作为。那么细微放电有劈啪之声伴随,空气放电何其强烈,雷鸣声则为空气放电声也。这么说来,电闪与雷鸣同出一地,为何电闪先至而雷鸣后来呢?固然现在无法测定光的度,但是可以确定光的确有度,而声的度则很好测量。假定在一定距离内光的度为极限,为瞬息,为无限大,可以忽略之。那么在一定的可见、可听距离内以光信号联络,甲声,乙接受,计算声到闻声之时间,再测量两者之距离即可得声波之度。而光的度,则因为我们所处之地对于光来说过于狭小,因此不能以常规法则来度量之,应该与星空万象的变化与地球之关系来度量。”
钱文直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如坠云里雾里,方以智则听得津津有味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等李定国说完了半晌,钱文直才委屈道:“两位学究天人,可怜我凡夫俗子却要听这天书,苦不堪言呐!”
方以智笑道:“正是,我这主人怎么能把东易兄给冷落了呢?宁宇,等我们把东易兄陪伴好了,度过这秦淮河上隆冬良宵,再抵足研讨物理,如何?”
李定国做出客随主便的手势,他现在已经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明天方以智非缠着自己讨论天文、物理诸般话题不可了。
钱文直喜道:“谢天谢地,原来天并无九重,而地也无十八层。那我谢天为何?谢地为何?”
“当今(指皇帝)为天子,可代天受东易兄之拜谢呢。”方以智随口道。
李定国惊掉了下巴,唯物主义的学者居然脑子里还认为皇帝是他娘的天子?难道这就是思想的双重性?中国文人在儒家理学影响下形成的奴性?
他忙道:“天为虚空,天子即成托名。所谓天者,应当是天道而非天神。何谓天道?民意则为天道!唐魏征有云: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天子当今与万民实在就是载、覆之间。从古至今,天道轮回,王朝更迭,气运兴衰,无不与这载、覆二字相通。想当今之太祖皇帝,出身贫寒托身红巾军,方得以承万民之愿望成就朱明王朝之帝业江山。而今,朝纲崩坏、民不聊生、流寇纵横、边事连连,正是民难以载舟、不复愿载这朱明大船耳!”
方以智的脸色陡然变得青白起来,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知道李定国说得有道理,自古就没有万世江山,就没有万岁之帝王。可是,这样的话与自己的立场完全悖逆,在这个时候,这样的话捅到官府有司,必然是枭之罪。这,这苏州李公子也忒胆大妄言了。
李定国可不管这些,朗声道:“试看今日之域内,究系何家之天下?!朝廷无力安民致流寇横行、无力服夷致边患日重。当今问题不在内而在外,长城以内是汉家天下,是汉家朝廷与子民的争斗,而长城外,则是女真与汉明之争夺,这场争夺的成败将决定天下之归属,是胡夷重主中原还是大汉重振声威,远服四方?可叹当今士人学者,只看流寇纵横,怨这一班求生存之本能的,却不见大汉民族即将面临的深刻危机!愚以为,汉家天下谁来坐不是关键。改朝换代、万象更新,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实在是国家、民族在阵痛之后脱胎换骨、重获新生也!关键的是,华夏河山不能为外族胡人所霸占,大汉儿女应该居安思危,以民族利益为利益,而不是以一家皇朝的利益为利益!拔刀北望、烽烟正浓,后金新并蒙古,再指朝鲜,中原华夏,即将大祸临头也!”
话音刚落,一阵琵琶声如珠落玉盘、骤雨急降般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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