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营起义军东行复又受挫西还,重新占据了均州南面的山区整顿部伍。本想合着高迎祥、李自成等东去,趁机实施东南战略的张献忠吃了大亏,心志也显得消沉起来。不过他还是采纳了李定国、王复臣等人的建议,走精兵强军的路子积极备战,寻机杀出伏牛山区。
一番整顿下来,只得三万可战之兵,西营的主力不再是以前的前、后、中、左、右五军,而是有8ooo精锐的健伍营和5ooo骑兵的骁骑营。由此,张献忠把健伍营纳入中军,以李定国兼任中军掌旗(即统领王复臣的副手);将骁骑营划拨到前锋军,以孙可望兼任前锋军副统领襄助张化龙。李定国和孙可望两位年轻将领俨然开始肩负重责了。
九皋山之战,让李定国一想起就后怕,当时老营遭受祖宽的骑兵冲击,死伤枕籍、逃散甚多。还好他的秦燕柔在健伍营里有八千精锐保护得很妥帖,而他极度重视的几位工匠恰好生还,没遭大难,其中包括制造弓箭的巧匠汪师傅,还有他一直想见却无暇见到的“有镔铁锻造路子”的胡长庚。
这一天例行的军议一结束,他就拉了张铁柱领着自己去见胡长庚。他要镔铁、要大规模的锻造钢铁,要凭借这些得到精良的军械、开辟财的路子。再来一次类似“九皋山”的失败,那就很可能断了这条线索!一切都将成为泡影。实际上,正是九皋山之战刺激了李定国尽快地探望胡长庚。
曾经人丁兴旺的老营现在是一片萧索。娘子军被打散了,连孙可望的新媳妇、李定国的大嫂孙宜兰也死在乱军之中,其他人的遭遇可想而知……老营统领张会成也因此一直抬不起头来,可是当时的情况是他带着1ooo多老营护兵抵御如狼似虎的三千关宁铁骑,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抵挡得住。只不过,一万多具尸体造成的震撼实在可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尤其是张会成这个老营统领。
李定国要找老营的人,还要拉人到自己营中去(他认为这样最保险),自然的先要通过张会成才行。当然,以张会成现在比张献忠更低靡的状态,也需要他去劝慰一下。
老营依山而立,大体上是在山腰的一个小平坝上。李定国找到张会成住的草房,叫了声:“四叔,是定国。”就推门走了进去。
张会成慵懒地躺在床上看了李定国一眼,回了句:“来了?坐。”又转头看着屋顶想那总也想不完的心事。他经历过桃山铺的屠杀,那一夜死了几百老少,他挺了过来。可九皋山下,是方圆不到两里的地方死了一万多人呐!老的、少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死了一摞摞,那惨状时时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把他从梦里,从任何一个稍微失神的时候拉出来狠狠的鞭挞!
他无法去面对孙可望,因此不去参加军议;他无法给张献忠交代,因此他不走出老营;他也无颜面对幸存却失去亲人的老营众人,因此他连这个门都极少走出去。
李定国看到这个待自己如同亲生儿子般的汉子如今格外的瘦削、脸色格外的苍白,心里也不好受,忙走到床前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只有拉了张会成的手稍微使劲握了握,然后,这个草屋里就陷入了沉寂之中。
那张铁柱在门外等着气闷,无聊中四下打量了一下,却正好看见自己师傅胡长庚从山上小路背了个藤条篓子下来,忙迎上去亲热地招呼住,手脚不停地帮师傅卸了肩膀上的背篓。
“师傅,小将军要见你呐。此时正在四将军房中说话,待会,你可别走远了。”张铁柱把背篓架在肩膀上,说了几句关要的话后又问:“师傅这是去哪?”
胡长庚看了满脸红光,明显长结实了的徒弟,摇摇头道:“还是年轻好啊,年轻好,老喽!”说着话就往山下走。
没头没脑的话把张铁柱说愣住了,见师傅走远了才回神过来,忙小跑上去又问道:“师傅,你这是上哪去?”
“回家!”胡长庚抬手指了指西面的群山,嘴里迸出两字后就没了声音,只是脚步又加快了些。
张铁柱这下脑子转得快多了,敢情师傅是要回卢氏那个不知道还在不在的家啊?是,现在大帅是有“只要不投敌叛变、不带军械,来去自由”的谕令,可师傅不能走!忙放下肩膀上的藤条篓子,一把拽住了老人的胳膊道:“师傅,你不能走,小将军找你要商量事情呢!”
胡长庚疑惑地看了看徒弟,一甩手道:“你娃儿想拦我?看我不敲断你的狗腿!”
张铁柱现在只想着小将军给自己说道的“炼钢大计”,哪里管师傅凶不凶、狠不狠了,一转念,突然弯下腰伸手揽了老人家扛在肩膀上就往回走。
胡长庚快5o岁的人了,哪里能跟膀大腰圆、虎头虎脑的徒弟比力气?加上胸腹横在他肩膀上提不上气,只能手脚乱蹬却一时说不上话来。
“师傅,咱小将军要见你,你就得去等着。见完了你要走,徒弟还背你回卢氏,成不?”张铁柱边走边说着话,没听师傅回答,又道:“那煅镔铁的法子小将军很喜欢,早就说来见你的,但是小将军要打仗啊,徒弟我也要打仗不是?所以,今天才有空来见你老人家。小将军问镔铁的事情我说不会,论军法是要砍头的,今天你是答应不答应都要答应我帮小将军煅镔铁,要不徒弟就没脸跟小将军了。”
张铁柱夹七夹八地说了一通也走了百十步,却还是没听师傅说话,只是师傅的手掐在自己腰靠上是越用力了。他一想,坏了,这样扛着莫扛出事情来,师傅他老人家年岁大了比不得小伙子!忙把胡长庚放了下地。
胡长庚晕忽忽地半天才回过气来,抡起拳头就砸那傻小子的脑袋几下,不过那小子戴了铁盔的,他没事倒是胡长庚疼得“雪雪”低呼,心里越生气,抬起脚就踹了过去。
挨了几下打的张铁柱见师傅花拳出过又来秀腿,忙一把抄住用了些力稳住下盘飘浮的师傅,道:“师傅……”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傅?!你眼中只有小将军吧?一口一个叫得老子烦!说,九皋山下你们健伍营干什么吃去了?老子差点给马蹄子踏死的时候,你跑哪里去了?!老子要走,谁他娘的也拦不住!”胡长庚说着收回腿,作势又要走,可一想这小子多半又要动粗,干脆又吼道:“大帅大还是你家小将军大?老子白养你六年!”
最后一句话说得太重了,张铁柱本是一个孝顺人,知道自己小时候死了爹妈全靠这个胡铁匠师傅收留才拉扯大,在他心里师傅就是爹妈。也是因为这样,明明他自己也能煅镔铁却没有师傅的同意连小将军也瞒着,一直瞒了这么长时间。师傅要走,他走哪里起啊?进山当矿盗那阵子就没家了……
他猛地跨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在胡长庚面前,又“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直砸得铁盔檐子和地面的石头火星子飞溅。
胡长庚吓了一跳,随即醒悟过来自己话说重了,伤了徒弟的心。其实气话归气话,这西营上下都知道健伍营能打仗,遇到危难的时候自然就盼望着健伍营来救命啊!何况胡长庚还有个象儿子一样的徒弟在当健伍营的护卫伍长呢?可是,天远地远的,健伍营赶不上啊。
他“唉”了一声想去拉徒弟起来,却听徒弟道:“师傅,就算徒弟求你别走成不?徒弟跟小将军说,不,跟姑奶奶说去,让你老人家去辎重都司队里,那铁柱就可以成天看到你、照顾你。别走啊师傅,家早就没了,西营就是咱爷俩的家。有西营在,有健伍营在,有小将军在,仇一定能报回来!”
这番话没有半点花巧全是出自徒弟对师傅的真心,把那胡长庚说得是老泪纵横。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一走是前路茫茫呢?回家只是个虚幻的想法,一个5o岁的孤老头子将来怎么活?可是他怕啊,怕那尸山血海,那可比自己倒在里面还令人恐惧!
“起来,起来,铁柱我的好徒弟,咱不走,咱见小将军去,起来。”胡长庚揩了下眼泪使劲拉起了徒弟。
旁边早已闻声出来的张会成和李定国也止不住掉了眼泪,目睹了一切的张会成现在精神恢复了不少,听了师徒俩的对话,他有了信心也想起了自己的责任,也体会到逃避不是办法,就如同胡长庚想离开一样,不是最好的出路。作为起义军的一员,唯一的出路是抗争到底!起义,本身就是无路可走时选择的一条绝路!
张铁柱站了起来,用袖子揩了师傅脸上的泪水,又揩了一下自己的泪水,这才看见小将军和四将军正向这边走来,忙抱拳道:“四将军、小将军。”
胡长庚转身一看,这情绪一下就失控了,那张会成不是一样也难过吗?可是,有那个白袍银甲的常胜小将军在,怕什么哩?担心什么哩?他能把徒弟调教成这样,难道就不能再带领小伙子们打得官军哭爹喊娘吗?
见李定国走来,胡长庚瞬息就想起徒弟刚才说的话,自己冲口就道:“小将军,胡长庚给您煅镔铁去!”
李定国愣了一下,瞬间也是百感交集。他甚至快地对比了一下前世和今生遭遇到的人,立即下了一个结论:这个时候的人多简单、多单纯呐!跟这些人在一起,也许根本就不用去提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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