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和钱文直看过军营,正待去颖州城墙上去巡视一番,却接到刘进忠转来的张献忠军令——立即拔营南下庐州。这让一心想要建立根据地的李定国顿时老大不快起来,但是军令如山,他也不得不命令他的中军左翼护卫了老营人等立即行动。
钱文直骑在马上,看李定国脸色忧郁不时回望渐渐模糊了的颖州城墙,也大约估摸了他的心思。其实,周围的老营众军、家眷们又何尝想再次流浪呢?钱文直本人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妻儿老父远走他乡。可是,现实是官军强、起义军弱,不得不以转战来调动、疲惫官军,避实击虚。洪承畴的陕西军出了潼关向河南、安徽杀来,河北官军以关宁军、京师铁骑营、天雄军为主力从北边压过来,而左良玉等人的六万余众则已经逼近颖州,南面是南京的官军蜂拥北上、驰援凤阳。四面合围之势渐成,起义军不得不走啊!
李定国突然勒马立到一边,看着老营的老少妇孺们艰难行军,心里很是不忍再催促加快行军度了。乃唤过属下两哨官(一哨领1o队5oo人)之一的童如龙,道:“去前面村镇市集搜集骡马大车,待队伍一到则分派给老少妇孺乘用。”
童如龙是左翼骑哨(于至忠为步哨)头领,一声“得令”就招呼着部下加鞭南去。
“小将军,前面就是颖州西湖了。‘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不复忆扬州。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此为北宋欧阳修咏颖州西湖之佳句,另苏东坡亦有诗云:‘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颍谁雌雄’。奈何小将军一心军营,不得目睹西湖之美啊。”钱文直有意想引开李定国的注意力,指着颖水边上的西湖介绍着。
时值隆冬,颖州西湖却是碧水涟涟、波光泛动,四周树木凋荣不一,却也有些切合了李定国此时的心情,惹得他兴致大动。
“早听说颖州西湖堪与扬州瘦西湖、杭州西湖媲美,今日,定去观赏一番。先生稍待,我去请姨娘一起看看这颖州西湖。”李定国说着,就拔转马头向路上队中驰去。颖州西湖美景后来因花园口黄河决堤(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下令炸堤以阻止日军进攻,造成千里黄泛区)而被泥沙淹没,再也看不到了。
片刻,这位小将军牵着战马走了过来,马背上正坐着秦燕柔。钱文直笑着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李定国道:“小将军,文直早已看过这西湖,不如留在这里照应着队伍,将军骑文直之马陪姨奶奶去吧。”
“先生不去,那可就少了向导和很多美妙诗句、典故了。也罢,就劳烦先生在这里代定国受累了,不过,马还得您骑,姨娘不会骑马。”说着,李定国招呼过于至忠后,牵着马向路西的颖州西湖而去。几万人的队伍要过完,至少得花上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也足够李定国陪伴着秦燕柔走马观花游玩一次纵五里、横三里的颖州西湖了。
钱文直是明白人、过来人,他能够从秦燕柔和李定国互相之间不自然的目光和脸颊、耳朵不时涌上的红云中看出问题来。甚至从他们之间有些显得过分拘谨的动作里反而体会出一些别样意味,总之,这姨侄俩有问题。血缘之亲放在姨侄间应该是没有什么拘束的,如果这个时候李定国与他姨娘共骑战马而去,那是正常之举。偏偏他是牵着马步行,欲盖弥彰啊!小将军啊小将军,这方面的心思显然不够缜密,有机会得提醒提醒了。
李定国牵着战马驮着秦燕柔来到西湖边上,果然是一片大好风光。冬日蔼蔼中却是北风阵阵、万顷碧波旁却是暮暮树林。勃勃生机与万千萧索共存,别有一番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却暗含机理的意味。
“宁宇,我想下马。”马背上的秦燕柔在一阵风过后觉得有些冷了,边收拢着绣花斗篷边轻声说着。李定国忙拢住战马一臂环过她斗篷下依然能够感觉出的纤细腰肢,稍一用力就把她稳稳地接了下来。
下马后的秦燕柔并没有离开,甚至很享受他的臂膀揽住自己腰肢的感觉。李定国看她头上插了刚买不久的简朴的银钗子,被寒风冻得红的脸上有些薄薄的脂粉,一股淡香若有若无地钻进了鼻孔中撩拨着他的神经。忙别开头指着远处的湖心小岛道:“倘若天下太平了,我要为燕柔在那里建造天堂。”
“我们,还回来吗?”秦燕柔心里一阵甜蜜,可她更担心的是这一去又不知道是几千里、几万里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这里,或者是回到陕北的老家。身边的他渐渐大了,有了出类拔萃的勇力,成了号令千人的小将军,可是他依然无法左右这个世道。与这个世界相比,一个人已经渺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只能期待着他越的强大,能够真正成为大将军扫平这个世界的丑恶和不公,那时候,也许自己已经人老珠黄了吧?
“能!一定能!”李定国恨声道。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目前掌握着1ooo人马对这个乱世来说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何况,自己对这个世间诸事真的了解吗?靠一个21世纪的人真的就可以改变世界吗?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没有在吴堡得到兵书习得武艺,现在的李定国依然是一个无法自保的15岁少年,指不定已经死在哪个地方了呢!但是,身边的燕柔在想什么、担心什么?李定国清楚、很清楚。因为这样,他不得不时时压抑着与她结合、给她幸福的。
“走吧,这里我们以后再来,等春天到了,那些垂杨柳儿绿了再来。”秦燕柔的情绪并不高,眼前的景色带给她的只有悲凉,她并不能象他一样从这里能够感受到天地万物周而复始的规律,不能从这个规律里面找到希望,找到他心中实现大事业的切入点。因此,她并不愿意在这里久待,而愿意跟老营的婆婆大娘姑姑嫂嫂们谈论着军营中的男人,谈论着西营里响当当的小将军。从内心里,她还有一丝希望和恐惧,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希望他拥抱自己,爱抚自己,却又害怕因此造成的一系列后果。
李定国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后,还是照着她的意思把秦燕柔抱上了马背。在听见她坐上马背那瞬间的轻轻叹息声时,李定国心里一紧,陡然升起一股歉疚的感觉充斥在心间。
……
庐州城里,起义军在忙着开官仓、劫富户、放囚犯,城楼上的大火才刚刚扑灭,张献忠就带着王复臣等心腹部下登上了东城楼。
“此次分兵我西营专指南方,诸位说说看,趁虚直袭南京怎么样?拿了中都凤阳,再攻陷他朱家的南京城,在江南富庶之地打出一片地盘。咱老子也真个儿当当皇帝如何?”张献忠鞭指东南方向大声高气起说道。
王复臣皱眉凝思了半晌才道:“这地方跟中原、陕北不一样,大王,西营在凤阳时是万众响应,可这区区几百里的距离,却生出这庐州府城截然不同的差别。复臣刚才巡视了城里,这里的百姓根本就不敢接受咱们开仓赈济,也不敢加入咱们西营。娘老子的,这越往南就越困难些似的。等定国儿来一定问问他这其中的情由,他可是江南人呐。”
一番话把张献忠的好心情全部破坏掉了,他颇有些不满地看了王复臣一眼,仔细想想,喟然长叹道:“这地方,似乎不适合咱们北方人呢?”
张献忠和王复臣只是直观地感受到江南一带与中原的区别,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就是有宋以来程朱理学的遗毒使然。南直隶有复社、有东林书院、有程朱理学在这个时代的代言人黄道周,加上经济相对中原地区达一些,故人们的思想还没有过多的遭遇生存危机的冲击,也忠实地遵从着“天地君亲师”的道德理念,跟北地和中原人民的思想大相径庭。在河南老百姓眼里,起义军是为老百姓打天下,而在这里,起义军真正是贼、是流寇!江南,是这个时代中国文化的中心地域。没有文化上的新理论冲击、没有足够强大的军事力量,起义军是无法打破这种观念而在江南扎根立足的。
“大王……”王复臣感觉到张献忠的情绪在突然间的低落,忙出声想劝慰一下。
“叫大帅吧,这个王、这个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仲渊(王复臣字)准备队伍,下安庆!老子就是占不了江南也要给江南人看看西营的威风!”张献忠下巴的胡须抖动着,在风中轻轻的飘舞。他心里不服气,在北方、中原受欢迎的起义军到了这么个临近南京的地方,就变成牛鬼蛇神,老百姓躲之不及的怪物了。不知道是应该可怜起义军还是应该可怜那些明明吃不饱穿不暖却不敢接受赈济的老百姓。
孙可望“噔噔”地爬上了城楼,连声道:“老爹,宁宇和刘哥(进忠)他们从北门进来了。”
“叫他们来,咱家就在这里好好谋划一下怎么给这个南直隶一个下马威看看!”张献忠的脸色轻松了一些,搭着王复臣的肩膀走向箭楼。
西营南下,是配合整个十三家起义军突破官军的合围重返陕西。因为洪承畴的陕西军已经出了潼关涌进中原,从战略上来看,陕西这个起义军的老家正那时官军力量薄弱的地方。为了吸引足够的官军南下尾追西营,张献忠就要考虑在江南或者江北一带造出最大的影响,攻安庆、迫南京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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