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璞没有穿柱国将军的赤色朝服,就戴着四翅直脚的官幞,另外就是很寻常的锦袍子软底靴,和广场上拾掇得光鲜齐整的官员们很不一样。看起来她并不是去上早朝的。
“今天兵部还有会议,”陈璞先说话。
头一句话就打消了商成心里的那点疑惑。他点头笑了笑,没有言传。
“……凑巧就看见你。”陈璞又说。
商成还是没有说话。他想不出陈璞在这个时候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又不好去打听兵部会议的内容,只好继续让脸上保持着笑容。
陈璞朝汉白玉石桥上走近几步,等商成跟过来,她才低声说:“告诉你一件事,萧老将军复出了。”
萧坚复出了?
商成先是一楞,紧接着就释然了。这不奇怪,萧老将军少年成名,几十年中为大赵东征西杀立下赫赫战功,不论在军中还是在民间,都拥有极高的威望,朝廷想清算他兵败草原的责任,就不能不顾忌到这一层;京畿各支驻军里受过萧坚器重和栽培的将校并不在少数,朝廷要处分萧坚,也不得不考虑到他们的感受和想法,以免生出更多的矛盾和动荡,尤其是当前朝廷有意要对澧源各军进行裁撤合并,北方四卫镇也要作人事上的大调整,在这种节骨眼上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现在让萧坚出来,大概就是为了让他来压制禁军中反对声……实际上,在听说朝廷仅仅是让萧坚赋闲而没有进一步的处分之后,他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竟然这样快一一这才刚刚一年啊……
他依然没有说话。
陈璞继续说道:“前段时间,张相提出一个‘先南后北’的方略,这几天兵部里议的也是这件事。”她望着在晨曦中愈发显得**巍峨的城阙沉默了一会,然后才幽幽地说道,“萧老将军已经在会议上公开支持张相的方略。朝廷拟在嘉州设立一个新的行营,兵部都有意让萧老将军出任嘉州行营总管,全权指挥对叛乱僚人的征剿和对南诏国的用兵。”
萧坚出来就是为了对付南诏?商成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眉头禁不住就攒到一起。西南不太平的事他是知道的,那里的少数民族不服汉人的治理,三天两头地猖乱闹事,抗税抗赋简直就和家常便饭一样,扯旗造反的僚人寨子不止一处,袭扰城郭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把当地官府和驻军忙得焦头烂额应接不暇。一边是内乱,一边还有外患,南边的南诏和西边的吐蕃趁火打劫,时不时在边境上搞点小动作,与嘉渝戎黎雅威各州的卫戍驻军摩擦不断。本来,这些你偷袭我一下我伏击你一回的“小打小闹”还在朝廷的容忍范围之内,毕竟大赵真正的敌人是北边的突竭茨人,重兵也都摆在北方,可现在不一样了一一今年夏天之后,吐蕃和南诏的活动不约而同地频繁起来,做事也越来越猖獗,经常是几百人成建制地活动,今天破个哨卡,明天占个军寨,很有点变本加厉的意思。很明显,他们已经知道了大赵刚刚在草原吃了大亏,大概还伤了元气,因此上他们的手脚也就越发地没了顾忌……
卯时已经过了,内廷的人还没有来。陈璞早就进皇城了,商成只好在掖门外继续等下去。
他一边等人,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这是好办法,至少能让自己忽视换过药绵之后还是有点隐痛的眼睛。
他现在正在想着对南诏用兵的事。他把自己假想作三省里的大员,假如由他来主持解决西南的问题,他会怎么做?
西南的局面虽然有恶化的趋势,但在他看来,这并不是多大的难题。只要朝廷的对策适当,僚人作乱不过是小事一桩,即使不能掐断祸乱的源头,至少也能恢复表面上的平静。内乱一止,外患也就迎刃而解,没了赵地僚人的呼应和牵制,吐蕃与南诏还能掀起多大的波浪?况且这两家既不是兄弟之邦也不是战略同盟,相互间更是矛盾重重,正好用来分化和利用,在吐蕃和南诏之间,朝廷完全可以拉一个打一个一一就拉南诏!相对吐蕃来说,帮南诏更具备交通上的便利;象南诏这样的撮尔小国,再怎么样帮扶也成不了气候,而帮着吐蕃的话,则很可能是养虎为患。他进一步设想,这种帮忙也得有个尺度,一定要适可而止,最好让两家征战不息,大赵正好从中渔利……
他忍不住为自己想到的这个好主意而在心里夸奖起自己来。看不出来,自己竟然是块宰相的料,连外交上的手段也如此老辣!
但他也就只是想想而已。他能看出来其中的关节,朝堂上的六部九卿谁都不是吃素的,当然也能看出来。这些人个顶个都是干这些事的老手,他现在才想到的办法,朝廷里肯定早就有人提出来了;说不定计划都已经在着手布置实施了……
就在他为自己的宰相梦遥遥无期而惆怅叹息的时候,内廷总算来人了。
两位礼部官员和来的内侍办了交接,进皇城之后就回了衙门。商成便跟着那位内侍继续向皇城深处走。一边走,他一边象个刚进城的土包子一样贪婪地打量着四周。从布局来看,他觉得皇城和燕山提督府的区别倒不是太大,就是这里一漫青砖卧顶的房院屋舍更多。此刻晨阳初升,碧空如洗,璀璨朝霞撒在楼堂院阁的黄瓦屋脊上,一片片芒耀眼夺目的金黄色光芒中,远端尽头巍峨伫立的几重肃穆堂皇的高大殿堂如真似幻,更使人一见便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感。敞阔的道路尽是用碧翠条石错落铺就,大概才用水洗过不久,路面上纤尘不染光可鉴人,阳光映照之下,绿意氤氲光影流转恍若入画,徜徉其间,更是教人色授魂与心神俱醉,颠倒迷离中惟有一声慨叹,斯情斯景,真耶梦耶……正醉心于皇城的端秀华严,就听引路的内侍低声说道:“商大人,早朝通常要到巳时前后,之后圣上还要用早膳,就只能劳烦大人先在这里暂候。”
他这才清醒过来。
他向那个内侍拱手作个谢,说道:“有劳十一公公了。”他听两个礼部官员就是如此称呼这位内侍的。
十一公公是七品内侍,中等个头,一张圆脸上几乎看不见皱纹,商成也瞧不出他到底是多大年纪,看模样可能是三十岁朝上四十岁不到。这位公公大概少晒阳光,圆脸膛上有点病态的白皙,小眼睛眯缝着,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开心模样,看商成给他作礼,赶紧把身子一侧,垂着手躬身鸭声鸭气地说:“大人是朝廷柱石,又是为咱们大赵朝拓土守疆的大将军,下官可不敢受大人的礼。再说,这都是为圣上做事,就更不敢劳烦大人的谢。”说着便给公廨门口的两小簧门吩咐几句,又朝商成拱拱手,“请大人先在这公廨里稍坐,恭候圣上传见。您要是什么事,尽可吩咐他们俩去办,就是要茶水饭食,内廷也有供应,大人只管招呼。”看商成没什么话要说,又道一声“大人宽坐”,就踮着脚摇摇摆摆地去了。
商成没有马上就转身进公廨,先立在阶前把四周打量了一番。这里东西两面都是连脊的屋舍,北边正中是座三级九阶基座的殿堂,虽然也是雕梁画栋气派华丽,可比起西边几重院落之外的南三北二前后五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来,无论是形制还是规模,无疑都要小上许多;看来这里是座偏殿。
两个小簧门恭谨地等他看了个够,这才塌着腰恭谨地请他进公廨。
掀开厚厚的棉帘子进屋,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热烘烘的暖意,被凉风旱气裹了一个多时辰的身体倒是舒服了,可刚刚见好的眼睛又在蠢蠢欲动。他下意识地摸了把眼罩,眯着眼把屋子里扫视了一回。一开始他看见这东边的一溜房舍开着三四个门,还以为是隔开的大间,这一看才知道这排厢房竟然是连通的,一长串仿佛拿木尺量过般整齐布列的细纱灯笼把接连贯通的狭长大屋照得通明,屋里除了十数根顶梁大柱,其余连半堵承重的墙体也瞧不见。一个疑问在他心里一闪而过,这大屋的长短少说也在六七十步以外,靠这十来根立柱,真能支撑这房梁不倒塌?要是不靠这些木柱子,那这房子又是怎么搭建起来的?
屋里靠墙一面是十几床短炕,炕桌、软垫、靠枕、应有尽有,另一边脚地里摆着黑黢黢的方桌、鼓凳、座椅,显然,这些是给南方的官员预备的。墙角还烧着好几个大火盆,虽然用的是上好的木炭,可空气里微微辛燥的炭气还是让商成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他皱了皱眉一一真要在这里等上两个时辰,那他还真不如在偏殿前的小广场上吹风哩!
屋子里已经有了候见的官员,大约有十多个,都是文官,此时不是坐炕上喝茶说话,就是在脚地上围桌细语。这些人里青袍绿服都有,还有两个浅绯,乍一眼看过去,就象小洛驿厨子做的羊油羹汤,一片葱青中飘着两片红山楂,看是倒也另有一番别致。因为商成穿着赤色戎袍戴飞翅幞头,屋子里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四品以上的将军,又看两个小簧门的神情必恭必敬,偏偏又是个谁都不认识的陌生面孔,便都拿眼睛望他,交头接耳地议论打听他的身份。
小簧门并没有马上就请商成坐,而是弯腰请他继续望里走,绕过一扇屏风,原来这屏风还有一道门,进去就是一间大室,陈列布设虽然和外面差不多,可既然如此造设,就肯定和外间有所区别。更妙的是,这屋子虽然不小,可也许是因为很少有商成这样的大员会在这里停留的缘故,所以并没有点上取暖的火盆,也没有烧炕,屋子里弥漫着冷冰冰的寒意。
两个小簧门大约也没有料想到这里是这样的情形,脸都吓白了,嘴里喏喏连声地告着罪。一个心思动得快的拔脚就朝外走。看样子,他是预备先从外间大屋里搬两个火盆进来。可那些铜火盆就是不算盆里烧得旺旺的炭火,一个也至少有百八十斤重,象他这样消瘦羸弱的少年人,能搬得动?
商成赶紧说:“不用,我不要火盆,你们也别烧炕。就这样才好!我就喜欢这样!”
他说的是真心话,可两个小簧门却绝不会这样想。他们不小心冷落了十一公公亲自送过来的将军,正忧愁忐忑得不知所措,可这面孔丑陋可怖的将军却不仅不怪罪他们,还为他们开脱遮掩,这份体贴和情意立刻就让两个人大受感动。手脚快的那个马上过来替他把靴子脱了,还要搀扶着商成上炕,被商成摆手拒绝了一一他还没到七老八十动弹不了的时候,哪里用得这样的精细服侍?另外一个小簧门也反应过来,出去一趟马上又回来,领着两个仆役把香茶细点干果果脯摆了一大桌子。
商成对这些吃食都没什么兴趣,但这是两个小簧门的一番心意,他就是不想吃,好歹也要尝两个。
吃了两块点心,喝了几口茶水,他就让两个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头的小簧门出去了。
他从袖兜里摸出一个小银匣,重新换了一张湿漉漉的药绵,然后把换下来的药绵放在另外一个银匣里。
一丝清凉立刻就缓解了他眼球和眼眶的烧灼症状,很快地,半边头的刺疼感也轻松下来。现在,他可以谨慎而严肃地思考一件大事了一一张朴提出的“先南后北”方略,与萧坚可能出任嘉州行营总管,这两件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要是有联系,又该去怎么理解这种联系?这其中是不是还寓示着什么深远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