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将城千花万树和建筑物上沾染了十数日的尘土涤荡干净,也给绝大多数民众出行带来不便。
成都城成以上的街巷都是简陋的泥土路,几乎没有任何排水系统,大小道路很快因积水而变得泥泞不堪。
为要命的是,除了皇城前面的御街之外,地面上随处可见各种垃圾、尿液、马粪和牛粪,大雨一来,垃圾和动物粪便冲得到处都是,炽热的空气充斥刺鼻的腐臭和尿骚味道,身体差点儿的人甚至可能会这种臭气晕厥。
位于督院街的总督府邸,又是另一种清怡人的景象。
占地宽阔却不奢华的总督府邸,位于参天大树和翠竹的环绕之,一年四季景色秀美,花香扑鼻。
大雨初霁,夜风清爽,府内清潭畔的角亭上,对坐着两位皓白须的老者,两人面对小巧的茶桌,悠然自得地品茶,时而低语,时而轻笑,非常地惬意。
坐主座上年纪稍大的、略带倦色的老者,便是鼎鼎大名的四川总督赵尔巽,坐他对面那位精神矍铄、长须花白的老者,则是刚从康定平叛返回的当朝钦命靖边大臣、总督赵尔巽的弟弟赵尔丰。
边上站立的侍者,看到总督大人拿起边上的报纸,轻轻上前,把悬上方的电灯泡稍微放下一些,然后悄然退到原位。
赵尔巽把报纸递给对面的赵尔丰,开玩笑般地说道:“三弟,这上面有你那救命恩人的消息。”
赵尔丰接过报纸,侧身调整一下阅读的角和距离,很快低声笑起来:
“真没想到,一个茶馆里普普通通的跑堂小子,竟然这么有出息,当初怎么就看不出来啊……一千余名考生,大半是各公立高等学堂的娇娇之子,竟然让这小子考了个第一名,把所有人都给比下去了,太令人吃惊了!啧啧……”
赵尔巽微笑着点点头:
“前些日子周善培觐见,找我要钱,我特意问起这事,周善培闻言眉飞色舞,对自己的弟子赞不绝口,他说,萧溢茗这小子算学、几何考了唯一的满分,这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此子未满十八岁,写出的一篇关于警察制的策论虽然通篇都是大白话,却能洞察时弊,颇有专研,不但指出当今警察制上的瑕疵,还提出了户籍管理、巡逻制、处罚条例等三项令人拍案叫绝的改革方案,周善培说他感触很大,征得我同意之后,决心下个月施行。”
“哦?周善培可是本朝《警察章程》的制定者,要不是当年他出身低微,人也傲气,恐怕朝廷早已破格提拔,委以重任了!能让他这个本朝警察制的先驱者赞几句的人不多,何况是个未满十八岁、出身于市井的年轻人,这实太令人意外了。”赵尔丰惊讶不已。
赵尔巽颔附和:
“愚兄听完周善培的话,也深感惊讶,不过,这天底下从来不乏天才,联系这小子一千多名考生脱颖而出的事情,他有这样的表现也不算太过突兀,只能说,我们不了解这个混迹市井的小家伙。近年来西学兴盛,民智渐开,某些独具慧根的人领悟力强,孜孜以求之下心智大开的情况,也是有的。”
赵尔丰深以为然,又露出丝丝疑惑:“对了,这小子又是怎么和英国人搅和一块的?”
赵尔巽端起薄胎瓷杯,轻轻品上一口:
“要不是你去年临行前托我关照,我还真不知道这小子这么能折腾,目前看来,是他主动去联系英国人的,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竟然让他说动了罗柏亭那个守财奴,短短几个月时间,满大街跑的人力车,十辆就有辆是他和那个罗柏亭所有。
“根据各地呈报,如今成都周边各县人力车风行,昨天城南庙后街路口又开了一家,据说是本地帮会领吴大川所有,由他的两个儿子打理,可吴大川的三儿子,正是萧溢茗这小子的结义兄弟,有意思?另外,这小子把洋油生意做到了周边十几个县,这独家生意可谓日进斗金啊,这小子,不是一般的能折腾!”
赵尔丰惊愕不已,考虑片刻,又露出笑容:“这么说,这家伙倒是值得我高看一眼了只是我不明白,他放着日进斗金的康庄大道不走,为何会去考名声向来不怎么好的警察学堂呢?莫非他真的志存高远不成?”
赵尔巽摆摆手:“倒也不是!有件事差点儿忘跟你说了,上个月下旬,这小子从城外回来,经过南门时被守卒勒马匹,他咽不下这口气要讲道理,结果被一个姓江的守卒打个半死,愚兄闻报后记起你的托付,想写个条子帮他一把,可又想看看这个很会折腾的小子怎么应对?若是他只会逞匹夫之勇,买通江湖帮会的人暗实施报复的话,此人也就不用你为他操心了,可他一直没动,深居简出,安静养伤,直到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警务学堂,我才觉得这小子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兄长言之有理,看来,我一直小看这年轻人了。”赵尔丰深以为然。
赵尔巽摆摆手:“也不用急一时,再观察一段时间,看他今后表现如何,是不是真值得扶他一把。”
赵尔丰轻捻胡须,点点头:“这样也好,原本我打算这两天抽空见他一面,既然这样,暂且算了,还得烦劳兄长多费心。”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也想你能收个满意的关门弟子。”
“兄长别说,小弟还真动这心思了,哈哈……”
与此同时,城北殊院西巷那座安静的院子书房里,脱掉警察制服、只穿条府绸灯笼裤和粗布背心的萧溢茗,端坐油灯下,如饥似渴地阅读师尊周善培私下赠送的厚厚笔记《东瀛游记》,用心了解日本的社会情况和工商业水平。
这本笔记对日本警察制的记录非常详,让萧溢茗学到不少东西,难能可贵的是,每段记录之下,都有周善培的思考和总结,可以说,这本厚厚的笔记,凝结着周善培的许多心血。
同样难得放假回家的麻刚走到书房门口,想了想还是把一大壶茶水送进去,他虽萧溢茗的影响和督促下日日苦学,但进展有限,普通报纸还看不完全,所以面对正读书做笔记的小茶壶,麻刚多少有些自卑感。
萧溢茗合上钢笔套,旋起油灯的灯芯,让光线亮一些,接过麻刚递来的茶杯,一口喝干:“坐,正想问你呢,你们的训练怎么样了?”
“棍操、搏击、擒拿训练等都很简单,闭着眼我都能对付过去,枪械下个月才开始学,也没什么,就是每天晚上的业务学习让人头疼,好我们这队五十几个弟兄里面大半人和我一样,否则真没脸见人。”麻刚摇了摇头。
萧溢茗不同意这么说:
“怎么没脸见人?只要下力气坚持学习,很快就会感觉轻松起来老二,你别不好意思,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每天掌握五个字就行了,顾及脸面干什么?谁也不是天生就会认字的。”
“小哥,我觉得你就是天生会认字。”麻刚很认真的说。
萧溢茗愣住了,苦笑道:
“谁说我天生会认字?这半年多来,我是怎么学习的你也看到了,现仍然感到很吃力,觉得肚子里的东西不够用,只好继续咬牙,拼命学习。”
“小哥,是不是学堂里的那些读书人都想超过你,你才这么拼老命的?”麻刚好奇地问。
萧溢茗轻松地道:
“没那事儿,不是我说大话,学堂里能超过我的人还没出世呢!对了,刘秉先和唐五麟倒是可结交之人,唐五麟虽然是内定招进来的满人子弟,可这家伙特别犟,勤勤恳恳,不懂就问,没半点儿不好意思的,刘秉先够傲?老爹曾是重庆知府,祖宗三代都是进士举人,这回他放弃留洋的机会跑来成都,以第七名的成绩考进我们警察学堂,可他也不得不佩服唐五麟这个蛮子那股牛劲儿。说起来,唐五麟现的水平和你差不多,所以我说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放眼整个成都城,你已经比太多人强了。”
麻刚脸上笑开成一朵花:“小哥,你总是能让我心里舒服。”
“心里舒服不好吗?”萧溢茗笑问。
麻杆嘿嘿一笑,随即转移话题:
“刚才你说起唐五麟,管他是满人,可这龟儿子做人挺厚道,我心里一点儿也不讨厌他,反而觉得很亲切,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这龟儿子值得交往。”
萧溢茗点点头:“我也是这么看的,所以我才量帮他,刘秉先也不错,也许是他是官宦人家出身,对满人没什么成见,和唐五麟相处得挺好。整个学堂,就他们两个和我走得近,从不和我斗心眼儿,进步非常大,我估计年底毕业之后,他们两个至少有一个会获得推荐,公派到日本留学,继续进修。”
“你呢?谁能比你强啊?你看……这本英汉词典你几乎全都能读出来,和洋人说洋话越来越顺遛,谁比得上?还有啊,罗柏亭送给你的这几本欧洲军队的军事书籍,全是洋你都能看懂,其他人呢?怎么不选你去留洋进修啊?”麻刚惊讶过后,很是不忿。
小茶壶不由莞尔:
“不是不选我,两位周大人和教官们对我怎么样,你很清楚,这样的事情能落下我吗?实话告诉你,我是不愿意去日本留洋,这个世道是注重虚名,可注重实力啊!你想啊,要是我也离开成都到日本去蹉跎三年,不是白白浪费三年的好时光吗?三年啊,你想想我们能赚多少?”
麻刚还是不理解:“留洋可是大多数人做梦都梦不来的啊!”
萧溢茗解释道:“那要看去什么地方,学什么东西了,我们四川一省十年前就开始公派留洋,其留学日本的就多达三四千人,自掏腰包去日本的多,十年加起来差不多上万人了,可你看看,有几个日本回来的人学到真本事?
“只有军和陆军小学里面的几个士官生有点儿名气,其他人究竟学到些什么?学铁路的就会说信号灯怎么按,学农业的吹嘘说日本怎么种桑养蚕,还有那些学学、学世界史、学法律和社会学的,占了总数的成多,有用吗?
“我们警局七个教官都是留学日本回来的,你看他们学到了什么?连日语都讲不利,除了强调纪律还是纪律,讲课时没半点儿真东西,连我都替他们害臊,你还想让我去日本?”
麻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不过小哥,不去日本你可以去欧洲啊,庄森和上次他领来的那个德国使馆秘书不是说了吗?只要你愿意,他们很乐意为你联系欧洲的大学。”
萧溢茗摇摇头:“没必要,家我也能自学,只要他们能够不断帮我找来欧洲各国和美国的相关书籍,我就有信心学到真本事!再说了,这个世道越来越不太平,离开你们身边,我不放心,而且很多注定要标榜青史的大事件就要来了,我怎么能错过呢……”
“小哥,你说什么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哈哈……糊涂点儿好,糊涂点儿能够睡好觉,那个整天没事干就去画竹子的郑板桥不是说过吗?难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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