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洵坐在有些颠簸的马车上,马车正飞快地驶出邑城城门,他挑起马车的窗帘,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邑城城门,思绪万千。他缓缓地放下窗帘,呆呆地盯着车内,他被向弘宣贬到崖州做郡守,他知道向弘宣是真的恼了他,他此生无望回朝,他彻底败了,所幸,最终在这次事中,萧湘湘安然无事,他想这也算是个安慰。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让沉思的周洵立刻回过神来,他不由得走下马车,只见晏清立于郊外凉亭之中,一桌子酒菜等着他。
“周大人,此去不知何时能再见,来饮下一杯吧。”晏清说道。
周洵一怔,他环顾郊外四周,空空如也,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入朝二十载,一朝出邑城,居然是位于高位的晏清,单独给他送行。
周洵拱手作揖,行礼于晏清,说道:“下官谢过晏相。”
一阵阵酒香飘进周洵的鼻中,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香气了,他微微一笑,拿起酒杯,说道:“宫中珍藏的御酒,好酒,好酒。”
说完周洵一口饮下这佳酿,晏清拿起酒壶,给周洵添满酒,说道:“周大人,果然是个好杯中物之人,这酒遇周大人,它之幸。周大人遇陛下,是陛下之幸。”
周洵手微微一颤,酒水有些倾洒在他的指尖,酒香裹着冰冷流进他的心窝,他一仰头,又是喝下一杯无声的酒水。
晏清再次给周洵满酒,说道:“那年陛下说要与西华开战,为得就是日后可以攻灭南熙,虽然当时本相很认可陛下的谋略与远见,可本相心中多少有些没底,没底这国库的银子到底够不够用。当年先帝灭南方两国,若不是东海白家在背后不断送银子,先帝没有那个底气与实力灭掉两国。可周大人不禁解决了南熙一战的军费,周大人还让国库充盈。后来镇国公北上抗戎狄,那时国之危危,凌尚书资历尚浅,北境那一年多的战场军费,几乎都是周大人亲自斡旋解决,才换来北境战士后顾无忧,周大人任职左相期间,政令法度上颇有建树,民生经济更是功绩显著,陛下重用周大人,不仅是因为近臣的关系,周大人有才有能,对东俞是有功的。”
周洵举杯对着晏清,说道:“谢晏相。”
晏清也举杯,周洵与晏清对饮一杯,晏清幽幽地又开口说道:“周大人的功绩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可惜,周大人太过醉心于经营,最后误了前程。”
一阵晨风刮过,吹动了周洵的衣袖,风中裹着的新鲜竹叶滚到了周洵的脚下,周洵俯身拾起这绿油油的竹叶,不禁转身望向远方,原来凉亭的后方有一片竹林,他想起小时候江城的郊外,也是有大片竹林,那的竹叶可比他手中的要新鲜亲切得多了。
“那年江城城破,人人都说,江城怕是要成人间炼狱,江城是幸运的,安国侯江振南带领的那支黑甲军,军纪严明,不劫掠百姓为非作歹。虽然江城也血流成河,但不是人间炼狱。可跟着南昌皇室到了邑城的南昌贵族,在掳国公夫妇暴毙而亡之后,注定他们一辈子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看到南岳与南泰那些遗族在邑城勋贵家中为奴为婢,多少人隐姓埋名成为流民,我们都成了东俞的南人。下官是幸运的,下官一到邑城,就进宫遇见了陛下,可即便如此,与陛下有情谊的下官,一样摆脱不掉南人的印记。”
“南巡的时候,下官陪着陛下走遍了南方四国的旧地,当年江城破,百姓也没见得都躲进深山,可南巡的路上,山匪横行,盘踞在城邦之外的山林,山匪们不敢滋扰有东俞兵守护的东俞子民,只能去深山林间劫掠毫无东俞兵庇佑的南人,南人没有死在战火中,却活在了不公与苦难之中。后来北戎挑衅,端寿王建议陛下议和,当时端寿王想都没想,就要将南人之女做和谈之物,陛下允之。”
周洵有些哽咽,他拿起酒壶,恭敬地给晏清斟酒,又说道:“下官知道不该怨,自古成王败寇,败国之民,向来都是这个命。可南人不是金银货物,也是人啊。东俞的南人身上永远都有不公与歧视,如果不是下官迎合上意,如果不是下官为虞相的女婿,如果不是下官苦苦钻营,下官走不进前朝,坐不上百官之首的位置,也就不可能为南人的不公而鸣,南人也就没了希望,难道南人就不是东俞的子民了吗?”
晏清悠悠地放下手中的酒杯,他看了一眼眼前双眼有些红润的周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百年之后,皆为东俞子民。”
周洵一怔,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他的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百感交集。他想如果当年没有那么多的专营,他现在会怎样?突然他的眼中一滴泪水掉落在杯中,他慢悠悠地起身,不舍地看了一眼邑城的方向,说道:“晏相,时候不早了,崖州路途遥远,下官要上路了,就此别过。”
说完他一仰头,饮光杯中之物,快步走上马车,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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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弘锡骑在马上慢悠悠地从邑城城门出来,远远地他就看见王蓁蓁立于城门外的马车前,他下马来到王蓁蓁的身前,说道:“四小姐,你不该来。”
王蓁蓁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她递到向弘锡的面前,说道:“王爷,我听闻衡阳之地湿热且多虫蚁,我特意从邑城里药商那买了驱虫蚁的香草,亲手缝制了这个香囊,送给王爷。”
向弘锡接过香囊,一股子香味扑面而来,他竟然没有闻到一丝刺鼻的驱虫药味,他的手指在那精致的花样上来回抚摸着,他想王蓁蓁是用心的,才会将这香囊做得如此精致有用。顿时他心头一热,鼻尖有些抽搐,说道:“本王谢过四小姐。”
说完向弘锡快速转身,就要离开,王蓁蓁激动地抬起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袖一角,哽咽地说道:“王爷,您就这么走了吗?”
向弘锡止步不前,他眼角的余光瞟见了衣角上,王蓁蓁那双纤细的手,他转过身来,拉起王蓁蓁的手,娓娓道来:“本王记得,陛下废后那年,陛下给了本王一件差事,当时陛下告诉本王,若是不能完成差事,那就要将本王这个一字王给撸成二字王,赐封号端水?端盆?那个时候本王就想,就算是再难完成也得完成,不然本王可就成了东俞最丢人的宗室了。可最后本王也没有完成那差事,本王惶惶不可终日,不过最后陛下也没有再追究。时隔多年,今日本王还是成了二字郡王,陛下没有赐端盆,或是端水这样的封号给本王,只是赐了端寿二字,端寿,短寿也。”
“本王出城前,听闻陛下下旨将德妃的养子送回了庆王府,据说当日陛下还给庆王下了一道斥责的圣旨,庆王伏地痛哭流涕听完了斥责的圣旨后,立刻惊厥倒地,第二日就去了,活活被吓死了。在东俞宗室若没了皇帝的信任,大抵都是这个结果。”
向弘锡缓缓地放下王蓁蓁的手,说道:“四小姐,回吧,你我的婚约从此作罢,就当不曾相识过。”
顿时王蓁蓁的脸上划过两行泪水,她掩面痛哭起来,泣不成声地说道:“王爷不该上那请罪的折子,将所有的罪过都应下,若不是我告诉王爷,周洵要阻你我的婚事,王爷不会铤而走险,当初去御前告状,我是深思熟虑过的,我的罪不该王爷替我背负,王爷是我误了您。”
周洵抬起手,轻轻拭去王蓁蓁脸上的泪痕,说道:“原本就不该把你牵连进来,本王不怪你,你那俩个养子着实不孝,陛下对王家还是有感情的,过些时日,陛下的怒气消了,你找个机会进宫,好好与陛下说说,陛下会看在王太后的面上,给你寻一门良配,以后你也就有依靠了。”
向弘锡刚想抽回手,王蓁蓁就立刻抓住他的手,轻轻地覆上自己的面颊,深情地说道:“我与王爷是有婚约的,王爷莫不是嫌弃我无万金以及那一屋子的书简嫁妆,就要弃了我吗?”
向弘锡的眼眶红润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有些不大理智的女人,好像他不曾心动过,而且他的确是为了那万金与书简的嫁妆,才会求亲于她。
王蓁蓁双眼含泪,泪光涟涟地望着向弘锡,说道:“我非王爷不嫁,王爷一日不来娶我,我便等一日,王爷一辈子不来娶我,我便等一辈子。”
向弘锡眉头一紧,满脸的痛苦,此刻,他只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傻,傻得可爱,可爱得让他好像有些心动了。他快速转身,刚走几步,他又停了下来,一阵春风吹过,他回过身来,王蓁蓁头上那金步摇在风中摇晃**点金光,都嵌入了他的眼中。
他抬起一只手,说道:“一年为期,若一年后本王不死,本王一定派人来接夫人去衡阳,今日立誓在此,定不食言。”
瞬间王蓁蓁破涕为笑,她缓缓地来到向弘锡的身前,利落地抬起手击打向弘锡那只扬起的手掌,坚定地说道:“击掌为誓,妾身就在邑城里等着王爷,一年后王爷若来,妾身就随王爷去天涯海角。王爷若不来,余生妾身就青灯古佛相伴,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