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耗费三天时间,李响才把明月庄的十七个核心作坊查看一遍。
今日风小,李响来到庄民识字班,李梦空、张万里、赵伯、刘盛等人陪同。
在明月寨时代,李响便开设了寨民识字班。招安之后,寨民识字班改为庄民识字班,进一步扩大规模。
照规矩,庄民识字班都在晚上,于户外开设。然而冬日严寒,加上公中扩建了蒙学,识字班终于得到两间大屋,不再那么窘迫。
说成识字班不大恰当,叫拼音识字班更好一些,因为识字班只教导汉文拼音、常见标点符号和十个阿拉伯数字。
李响在窗外,示意在识字班任职的那位中年夫子继续,转身问连续升职加薪的张万里,“张先生,你觉得,识字班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众人看向张万里。
几个公中中层露出不服的神情:张万里那厮来到明月庄才多久,凭什么被庄主如此看重?
张万里行礼,眨眨眼睛,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庄主勿怪。属下以为,识字班缺了好多东西,必须大改,否则宁可关闭。”
李梦空点头微笑,赵伯晃荡着单臂不语,李响面无表情。
刘盛大惑不解:识字班开得挺好的啊,得有上百睁眼瞎通过那啥考试了吧?张万里这老头,不会是在挑刺,想出风头吧?
李响还没说话,便有一个“庄民偶像”跳出来。
跳出来的家伙年近三十,体圆头宽,声音醇厚,他只用了半年时间,便通过了识字班的考核,成为一代庄民偶像。见张万里这个外来户质疑自己的“母校”,本就不服张万里被连连提拔的这厮终于忍不住了,“简直那啥,大谬!”
李响差点没笑出声,随行的公中人员,却有几个没忍住。
场面有些尴尬。
体圆头宽的中年人面红耳赤,庄主连声劝慰之后,他才继续说,不过声音小了很多,“庄民识字班是庄主很早设立的,已有百十号人通过了考核,还有三百多睁眼瞎的庄民在里面学习过。”
“蒙学的名额有限,十八岁以后的庄民不可进。好些人办作坊、做生意、跑商队,免不了和庄里庄外的人打交道,请得起账房管事的又有几个?”体圆头方的中年人双眼含泪,声音干涩道:“识字班这里可以学些拼音和数字,庄民只要肯下苦功,便可以和作坊管事、公中人员对等说话,不再跟外面的老农一样,走到哪里都被人瞧不起。”
“吴小玲一介寡妇,便是在识字班学了东西,靠着公中的仁慈,如今已是数得着的人家。在下年近三十,不甘心一辈子不认字,幸好在识字班学了拼音,蒙庄主和李夫子不弃,如今已在公中做事。”
体圆头方的励志偶像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你张万里好歹是个童生,写得一手好字,诗词随口就来。你知道想识字却没有门路的痛苦吗?你知道直起腰和人说话有多难吗?你来到明月庄才多少天,凭什么说我们的识字班不好?!”
李响挑起眉头,这家伙有意思啊!
李梦空和赵伯也是不厚道的,跟着李响躲到角落看戏,两个老头心想:若张万里连这点麻烦都搞不定,就算庄主看错他了。
心粗的刘盛,已经被几个公中人员感染了情绪,和怒发冲冠的邓宇顺一起,怒目瞪着张万里。
李响无语地让出点儿地方,让李梦空和赵伯两个老头宽松点,瘪着嘴问:“怒喝张万里的那家伙,什么来头,本庄主怎么没听说过?”
赵伯掏出一份长长的公中人员名单,上面有每个人的详细情况,看得李梦空直抽搐。
赵伯年纪太大,至今没有通过识字班的测试,好多拼音认不全,只好把名单交给李响。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赵伯虽然读不出拼音,却能找到每个公中人员对应的那一栏。
李响顺着赵伯的手指,看到一处地方,“邓宇顺,霍,这家伙二十八岁了,难得难得……”
张万里知道自己失言了。他只想在庄主面前表现一下,却没想到跳出一个“卫道者”。但他一点不惧。
见李梦空和赵伯躲在角落里,向这里张望,张万里老头心中大骂:不讲道义的两个老头,有你们倒霉的时候!
张万里先诚恳地向邓宇顺道歉,做个长揖,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老夫没有考虑到识字班对阁下的意义,真是失礼,刚才的话得罪了。”
毕竟是长期做幕僚的人,张万里的神态动作无可挑剔。邓宇顺只好还了一礼,接受他的道歉。
张万里这才指着识字班,道:“可老夫来到明月庄,也有不短的时间,自认看到了很多东西。老夫敢问一句,识字班出来的人,会读些拼音便够?”
李响暗暗点头,心道:开头不错啊……
张万里继续,“老夫听闻,庄里几支商队,出了明月堡便换一张脸面,对秦岭村寨的小民盘剥杀戮。好些人即使回到庄内,也是暴躁难制,此事没错吧?”
刘盛当然知道张万里说的是谁,两只最凶的商队就是依附他生存的。
邓宇顺无法反驳张万里的话,又不敢得罪庄内人家,只能闭口不言。
“老夫在公中,主要负责对外交易。老夫很是见过一些庄民,靠着自己会读些拼音,靠着自己会些算数,蒙骗外面的行商甚至小民,致使庄主名誉受损。其本人,却还得意非常。”
几个公中干事被说中了心事,满面通红,却不敢在李响面前放肆。
“庄主宽仁,为了让更多庄民能够看懂公中的文书,特意规定公中的告示必须加注拼音。然而有些只能读拼音的庄民,以拼音省时省力省财为由,四处鼓动公中和蒙学放弃祖辈相传的汉文,有也没有?!”
识字班的夫子停下,站到门口,看着院中的情形。正摆弄沙盘的几十个庄民也放下竹枝,站起身,仔细听外面的声音。
风微寒,扶起好些人的汗毛。
张万里朝四周作揖,告声得罪,放慢语速,“有了武力便屠戮无辜山民,是不仁。”
“有了智识便欺瞒游商和百姓,是为不义。”
“受庄主大恩,却为一己之私私下串联,是不忠。”
“为了私心,不顾祖先的几千年传承,是为不孝!”
风停,张万里的声音猛地拔高,远远地传荡开去,“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再这么下去,庄民从识字班里出来,就会变成不容于几千年文华积累的凶兽。”
“因此,老夫以为,识字班除非大改章程,否则只能关停!”
振聋发聩。
李梦空恨不能击节赞叹,好一个张万里,竟看得如此之深!
赵伯觉得,虽然有些地方听不懂,但感觉很要紧的样子。
刘盛这厮挠挠头,觉得和邓宇顺站在一起很不合适,过去找赵伯挤挤。
……
燕京城已经大变样。
经过上万苦力和几万汉民的辛勤劳作,护城河已被清理干净,加宽加固。城墙上的墙垛、马面和箭楼已被重新整修,拍杆儿、油锅和滚木也被补充修缮。
幽云地区的开发超过千年。
为了多准备柴炭,也为了多给女真人造成阻碍,耶律明传令幽云各地,把大城附近的树林草木全部砍光。实在不能砍走的,便尽量放火,最好烧个干净。
燕京附近更是如此。
萧振多次提醒耶律明,一定要把方圆几十里内能吃的、能烧的、能喝的,全部运到燕京内城。燕京附近的水道全部封死,用粪便和染病的牛羊充塞;水井全部破坏,向里面投毒;通州和津口的粮仓全部放弃,所剩不多的粮食全部运回燕京、顺州与蓟州。
金国的兵马于五天前开始调动,耶律明正式传达坚壁清野的命令。
燕京以北的契丹人,已经有九成进入县城、州城和易守难攻的城镇。
燕京以南,好些汉民哭喊着,不忍离开家园。耶律明严令契丹军不可为难汉民,只要汉民多付出一些粮食,便由得他们去。
萧振终于可以下床了,却只能裹得厚厚地,在后宅走动一会儿。
耶律明清洗了幽云地区的异己势力,自称燕王,拉拢契丹贵族和汉官大族,控制了幽云实权。
耶律明在实际上自立门户,西京那边,有些朝官特别是利益受损的契丹官员跳脚,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还没等女真打过来,辽国先来场内战吧?再说也打不起来,中间隔着太行山呢。
只要把巍巍太行的几条孔道一锁,耶律明大可从容防守。
耶律明问萧振,“萧振,你为何屡次提醒本王,不要为难不肯退入城中的汉民?若那些汉人被攻城的女真所用,岂不麻烦?”
萧振不答反问,“敢问大王,燕京以北的百姓向来既少且穷,如今又坚壁清野……女真大军要吃饭,要妇女,会如何做?”
耶律明只是想了几息,便明白了萧振的计策,暗道一声:好狠!
女真大军兵临城下,没有柴炭,没有食物,没有饮水,没有妇女,自然要跑到南方掳掠。契丹族人都已撤入大城,女真人只能压迫汉人和渤海人。
萧振的第一个用意。
保存契丹族人,并加强他们的斗志。女真人所到之处,一向哀鸿遍野。站在城头的契丹族人看到城外汉民的惨状,有人会恐惧,也有人会拼死相抗。
第二个用意。
耶律明在这一年中,清查赃官豪强,提升汉民地位,女真人到来,却大肆屠戮。两相比较,很多大城内的汉人会坚决抵抗。人心就是这般奇妙,很喜欢做比较。
第三个用意。
燕京以北的坚壁清野非常彻底,好多地方连口干净水都没得喝,女真人只能向南拉长战线,燕京的压力大减。
第四个用意。
女真人起兵以来,对投降的城镇多有屠戮奴役。辽国的汉军士兵看到家乡被焚毁,父老被虐杀,妻儿被凌辱,轻易不会起二心。幽云汉儿,向来不缺勇士。
第五个用意最毒。
女真人若是拿无辜的男女老弱做炮灰,则正中萧振的下怀。城头汉军对城下的汉人动了手,幽云的汉人便互生仇怨,再没有哪个幽云汉人势力能对抗辽国。到那时,幽云汉人将在长久的时间内保持一盘散沙的状态,只能跟着耶律明对抗女真。
第六个用意很巧。
即使辽国无力回天,不得不向草原转进,或者说跑路,到时女真人若想占据燕京,也必须在幽云地区留下足够的兵力。
幽云的汉人、渤海人一盘散沙,对女真人来说既有好处,又有坏处,女真势必要留下大军坐镇,才能顺利统制幽云十六州。
还有南方的大周,女真人也要防范。大周的文官武将可是想收复幽云想了百多年,必然要和女真人起冲突。
种种原因之下,女真的大量精锐被拖住。追击耶律明和萧振的军队少了,耶律明就可以多带些人口辎重跑路。
耶律明长叹一声,“萧振,你虽受伤,已无缘战场,却在谋略之道上更进一步。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本王涨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