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七日,韩世忠和邬福交战的第八天。
之前的几个月虽然少有大战,几百数千人的战斗和磨擦却从无间断。在韩世忠的有意调配下,大部分部队都得到了锻炼提高。
韩世忠率领的两万多大军经过数月休整、轮战和训练,战力已经今非昔比。
在对峙和疫情之中,通过巧妙的安排让部队得到提高,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耗费极大的精力,对将领来说是极大的考验。
毫无疑问,韩世忠是一位良将,比张天垒和姚平仲要出色不少的良将。
韩世忠是良将。韩世忠的对手,永乐朝邬福也是难得的良将。
不比韩世忠可以在大周百万军中摸爬滚打,在对阵西夏的战场上成长,邬福只能在对抗大周的血与火中飞速成长。
调配资源、排兵布阵,韩世忠强过邬福一大截。随机应变、因地制宜,邬福丝毫不逊于韩世忠。
邬福和战死的邢政采用了类似的防守思路:将战力一般的杂兵分成数十股,死守大小河流、湖泊,在关键的水道交叉口和险要地形处建立坚固营垒。
邬福本人率领勤加训练的一万两千人,也不管前线被大周军破去的好几个营垒,只是死死盯着韩世忠的中军。
韩世忠和邬福已经连拼数场,双方都没占到多大便宜。
韩世忠以车载床弩、三哨炮和投石车等优势军械,牢牢护卫着大军的侧翼,让邬福组织的数次暴烈突击无功而返。每当中军面临重大伤亡时,韩世忠便使用金贵的火器,将邬福的精锐部下击退。
二十万大军包围了永乐伪朝。韩世忠非常清楚,其它方向的大周主将也清楚,保证足够的可用兵力,才能保证战事进程。
邬福也不敢把有数的精锐拿出来,让大周军用优势军械和火器虐杀,那样的伤亡他承受不了。他感觉十分憋屈,觉得自己就像一位贫寒剑客在挑战名门子弟,总是被名门子弟手中层出不穷的好东西击退。
对永乐朝而言,兵力尤其是精锐更加宝贵,死一人便少一人。
已经是第八天,韩世忠率兵朝东南方向进军,被邬福部利用湖泊、河流、运河、乡镇、营垒死死拖住。
几十平方公里的地域内,十几路兵力不一的大周军正在攻打各自的目标,军报不断传到韩世忠手里。
韩世忠则要根据各处的战斗情形,结合斥候传来的消息,决定撤退某路或增强某路。甚至派大股部队前往,应对可能存在的大股方腊军的奔袭。
“传令各路人马小心后撤,不要给邬福可乘之机,于入夜之前撤入徐家湾和山前村两处营地。”韩世忠传令道。
今日的战事才刚刚展开,距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韩世忠便命令后撤。
有将校不解,便要询问,却看到子安先生微微摇头,只好下去准备了。
其他人都走了,只有韩世忠的族侄韩彦璋留了下来。
大周严禁武将蓄养私兵,“兵将分离,卫戍轮换”的制度也使得武将没有恩结大量亲兵的可能。开国之初,亲兵、私兵、亲卫、亲丁等名词一度成为禁忌。
和辽国、西夏、吐蕃交战百年,打了太多窝囊仗的大周朝堂放松了对武人的某些限制,比如允许在前线打仗的武将选拔精锐充当亲兵营、亲卫营、护卫营、先锋营。战事一毕,临时组建的营头立即散去,不得保留。
亲兵营、亲卫营、亲丁营。叫法不同,用意是一样的,即保护主将和重要人员的安全。
韩彦璋便是中军亲兵营的指挥,带领选拔出来的八百精锐,保护张天垒、都虞侯、监军等重要人员的安全。
有的主将很少使用亲兵营,但韩彦璋带领亲兵营上阵的次数真是不少。
韩世忠向来认为,亲兵营的将士被选拔出来,享受着吃食、兵器、军饷、抚恤等方面的优厚待遇,就要不断血战才行,不然再精锐的士兵也要废了。
韩世忠观望着远处的邬福军,等韩彦璋问些什么。
韩彦璋抱拳问道:“标下敢问一句,我军在战场上占优,为何要主动停下进攻?”
韩世忠治军严谨,说过多次军中无父子兄弟,因此除非在私密场合,否则韩彦璋很注意军中的称呼、规矩和礼节。
韩世忠郁闷地叹口气,朝子安先生使了个眼色,让子安先生帮忙解答一二。
子安先生被韩世忠请到军中,帮忙处理钱粮抚恤等麻烦事,很清楚韩世忠为何停战,疲惫地苦笑摇头道:”
“不撤不行啊,铜钱全部犒赏给了士兵,而且七成伤亡士兵的抚恤还没着落。再接着打,士兵心里有刺啊。”
“太湖以西,接近十万青壮在为大军忙活,这些人也要吃饭。还有几十万饥民,也不能让他们饿着。送到军中的粮食,没剩几天了。”
“箭矢、兵器、甲胄需要补充修缮,投石车和床子弩需要牛羊马筋,才能继续使用。火器几乎耗尽,盐酱、药材、石灰、麻布等物资也要补充……”
“大军全力进发,每日消耗甚巨。钱粮物资不足,只能暂时停战,别无他法。”
“这才是刚开始,若是继续向南打,永乐伪朝的小两百万百姓都要吃饭。还要为防疫、安抚和攻城准备更多东西,一点不可大意。汴京几位宰执的意思是,若是东西准备不足,打下的地方安抚不了,还不如不打!”
韩彦璋一下听到太多不懂、不在意的东西,嘴角有点抽搐,流着冷汗讷讷不敢言。
韩世忠冷笑一声,训斥韩彦璋道:
“整日里就见不得有仗打,只知道带着几百精锐来回冲。”
“想要为将,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国朝有几个都校,在战场上会亲自冲锋陷阵呐,调配士兵、保证后路、钻研军阵,才是为将者的真本事。”
韩彦璋道声谢,红着脸离开,准备集合亲兵营,保护主将后撤。
正午时分,韩世忠在宗家墩的大营前骑马披甲,看着一支支队伍撤入新建的中军营垒。
八百亲兵营士兵全部身着重甲,在韩世忠周围列阵。刀枪甲胄都是亮闪闪的,让每支进入大营的人马心中生畏。
韩世忠看了几眼新建的营垒,满意地说道:“营垒修得不错。看来让赚了钱的武人组织青壮以工代赈,修建营垒疏通河道,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子安先生不会骑马,只好站在一张大椅子上,擦把汗道:
“虞大人不愧是宰相之才,不仅引得江南商户、西来商户、北来商户彼此相斗,让官府和大军少了很多花销。”
“还半是笼络、半是敲打,让赚钱赚得发疯的武人组织青壮,耗用了不到七成钱粮,便为大军找到了三十万青壮,江南之地少了更多的饥民。”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韩世忠皱眉摇了摇头,偏了偏身子,低声道:
“若不是有子安先生,我还真搞不懂虞大人此计的厉害。”
“拉拢一些人,敲打一些人,没有丝毫痕迹。对虞大人不满的人,还找不到发作的理由,我这头皮真是有些发麻。”
“只不过李响那小子,日子很快就不好过喽。嘿嘿嘿,让那小子吃个亏也好,省得成天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我每次看到他都想揍他一顿。”
韩彦璋在韩世忠身边,听到韩世忠的话,咧着嘴角点头。他也早想揍李响一顿,不过担忧自己的钱袋子,觉得还是算了。
子安先生虽然看不透李响,却很欣赏李响珍惜小民性命的行事风格。
韩世忠嘴里训斥,脸上却挂着笑意。子安先生哪里还不明白,韩世忠调笑李响是因为把李响当成晚辈看待,不想李响锋芒太过,被大人物们过早地折掉所有锐气。
说到李响,就想到了刘成栋。
想到刘成栋,韩世忠便想到了十天前的一些不愉快,脸上浮现不忿的神情。
韩世忠抓紧缰绳,眯起眼角道:
“那些嫉贤妒能的家伙,还有那些心眼儿小得过分的文官。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若是依得本将的建议,把刘成栋手下那支强军调过来,本将此时已经击穿邬福贼将的阵线,率先逼近杭州了。”
“哪里会被迫停战,等着下一批钱粮到位。”
子安先生猛地咳嗽几声,提醒韩世忠小点声,叹口气,点头道:
“话是这么说,但刘成栋在德清县城立下的大功已经足够耀眼。接下来的大战,没人想看招安不久、根基不稳、后台过硬的刘成栋再立大功,巴不得让他待在德清以北的山林里发霉。”
“关键还是李响。他为了赚足在江南的花销,联络武人发财,行事过猛,得罪了太多人。”
“尽管为了救出刘成栋,李响已经付出了大代价找人和解,但那终究是交易。现在有了机会,看不惯李响和刘成栋的大人物怎能不踩上一脚?”
韩世忠呼口气,明白子安先生说得在理。即使是和刘成栋有些交情的武人,其中有不少还是韩世忠中军的将校,也盼望着刘成栋待在犄角旮旯里不要出来。
入夜之前,韩世忠的大军撤回三个大营和十多个小营垒,这些营垒都是在不到十天的时间内修建的。
邬福就像狡猾的猎豹,在费尽心思地迷惑大周军之后,于傍晚时分突然派四千精锐绕过龙头山,一口吃掉了两千大周军。
全军覆没的那位指挥使,属于那种赚钱之后啥都不知道的人物,无时不刻不在想着郭庄镇的两家作坊和一座窑收成如何。韩世忠给出的撤兵计划不可谓不妙,但是他连一刻钟都没有坚持到,在援军到来之前丢掉了两千人马。
看来虞允文对某些武人的敲打和警告,是很有道理的。
韩世忠大怒,把那个指挥使的详细情况上报。
虞允文和江南两路的大员更是愤怒,为严明军纪,让前线的都校和将校引以为戒,很快传令担任一路招讨使的韩世忠,把那个指挥使就地正法。
四月二十七日夜,韩世忠在大屋内为全军覆没的两千人马头疼,破口大骂那个迷糊的指挥使。
同一时间,德清县城北面的山林内,刘成栋和李响翁婿俩也在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