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份,江南的粮草不再紧张。
江南两路的大员不再担心刘成栋抢功,相反还需要刘成栋在方腊军必须死守的德清县城强势出击,尽量牵制更多方腊军。
刘成栋部收到了一大批粮草,还有大量崭新的刀枪箭矢,部队也补充到三千人。接到命令后,刘成栋率全部士兵开出山林,在山林边上列阵,有条不紊地安排攻城。
方天定在前些时日里也没有闲着。刘成栋放开指挥权,让李响以攻城练手,他也趁机训练新兵。
新训练出的三千多人被方天定留下,配合一千多人的老部队,合计五千人在城内固守。
方天定还留下了两千孤儿军,在县城以西不远处的山道入口驻扎,十分刁钻。
“撤退时要分批次,安排得还是生疏。”
江南的雨下起来就没停。刘成栋穿着便宜女婿孝敬的油衣,站在雨棚里提点着习惯了近身肉搏的张清平和杨营东,还有缺乏经验的丁史航、大牛两个小年轻,“还好城墙距离县城太近,方腊军不便追击。不然像你们这种乱糟糟的撤退法,少不了被追杀一番。”
张清平四人羞愧地低下头,仔细听着老寨主的提点。
雨打枝叶声混合着伤兵的惨叫,传到不大的雨棚之中。疫情风险已经被彻底解除,王晓晨八天前便带着大部分郎中赶到这里,帮着自己的师父张老头医治伤兵。
刘元和刘盛带着几百人,夺下了德清县城西北五里外的鱼家岭,遮护阵地侧翼。
免去后顾之忧的廖士开被刘成栋举荐,领了军中的临时差事,在老虎滩看顾原德清县城的居民,还要清点北边运来的物资。
熊大春也在老虎滩北岸。他负责弹压士兵,必要的时候,也要和押运军粮的营指挥打交道,还要保证德清县城的百姓不被士兵欺负。
成吏员则一直留在李响身边,负责处理繁多的信件,联络来到江南的庄民,料理李响这支一千人的“乡兵”的大小事务。
雷达一如既往,带着出身各异的工匠学徒维修兵械,修建营寨。
今天是李响亲自下厨,给刘成栋等人开小灶的日子。刘成栋也不想太打击张清平等人,免得待会儿吃饭不痛快,把意思说到也就停下了。
好巧不巧。刘成栋刚坐回椅子,便有李响身边的亲卫请雨棚中的各位过去用餐。
木屋是新建的,有些枝叶都没来得及削去,在雨中散发着草木气息。
李响擦了擦手,偏一下头,丁史航和大牛便抢着上菜。
三样野味,一样油炸,一样烤制,一样清炖。一盘凉拌菜,两大盘红烧肉,五盘炒菜蔬。
今天的主食是笋丝瘦肉面。新鲜的嫩竹笋切丝,和圆滚滚的面条一起放到汤里炖煮。面煮好后,还要加入炒好的瘦肉丝和洗净的青翠野菜。
木屋内只有筷子敲击餐盘的声音、用力嚼笋丝的声音、希溜溜喝面条的声音。刘成栋心情不好,没有人说话,气氛稍显沉闷。
别处打得热闹,只有自己在边角处发霉,心情能好才怪了。
李响给岳父大人夹了一筷子青菜,“每天的伤亡虽然不大,加起来却也不少。刘元和刘盛带走了几百人,如今手上满打满算,不到三千人可用了。”
“方天定在县城里留下五千人,还有数千随军青壮,没有两三万的大军是不可能在几天内攻下的。孤儿军在县城以西的山道口驻扎,算是掐死了从西面南下的道路。”
“除非拼得三千人全部死光,不然短时间内,此地的僵局无法打破。岳父大人不如向几位大人陈情,争取调到别处参战?”
刘成栋端起脸一般大的碗,呼噜噜喝干面汤,稍微想了一阵,摇头道:
“算了,没用。到处都打得血火连天,没有人想看到我横插一脚,就不去讨人嫌了。”
刘成栋说完便离去,钻床铺睡觉去了。自从被雪藏之后,刘成栋便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除了吃肉喝酒、找人谈心,便是抱着薄被大睡,腰上的肉都松了。
李响心情复杂。
出于某些见不得光的原因,李响不愿意看到刘成栋对大周死心塌地。然而看到刘成栋如今的颓废模样,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木屋内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低头小声吃饭。
成吏员机智地转移话题,问雷达道:“从原德清县城的百姓中找的工匠学徒,干活可还卖力?”
“卖力,一个个都很起劲!”雷达咽下口中清香滑溜的面条,快速点头回答道。
发誓做人不能再飘的杨营东拿布巾擦擦嘴,“老寨主的部下重新补充到三千以上,新招的士兵大部分都是德清百姓出身。这些人在战场上不怕死,见到方腊军就冲上去死拼。”
张清平叹口气,“永乐伪朝没让多少人享福,却让几百万小民遭灾。德清周围被打成了白地,剩下的人都跟方腊军有深仇大恨,恨不能跟方腊军同归于尽,不卖力才是怪事。”
王晓晨和她身边的三个小姑娘不发言,只是优雅地拿木勺喝汤。
雷达想到大战以来关于官军的那些传闻,嗫嚅道:
“有些大周军也好不到哪里去。韩招讨使、虞大人、福建路王大人带领的军队还好,其他官军都太凶残了,比方腊军好到哪里了?”
“刚刚升任招讨使的刘光世刘将军,据传他在钱塘江南岸带着十万人,所过之地几成白地。还有姚平仲将军手下的西军士兵,简直无恶不作……”
见雷达越说越激动,成吏员和张老头忙用眼神提醒。雷达赶紧停下,但最见不得凌虐小民的庄主大人已经听到了。
李响为掩饰自己的失态,吩咐了几句记得刷碗之类的废话,便披着油衣油帽,脚踩木屐出了木屋。
“踏踏踏”的木屐声远去。木屋内的众人呼口气,张老头和丁史航瞪了雷达一眼。
雷达冷静下来,嘿嘿笑了两声,便继续吃菜喝面。
三伢子在庄内冒起、继而被老寨主提拔还没多久,向来秉持与人为善、和气为上、一起发财的原则。见屋内有些冷场,他连连给众人夹菜,问道:
“老寨主手下人少,我这两天太忙。听说送给咱们的军粮,有两成多都被克扣了?”
一提这个,大家都来劲了。
“不错,那什么禁军营指挥太不是东西,说什么路上人吃马嚼,损耗太大。”
“糊弄鬼呢!粮草和物资调拨前,已经考虑到路上的损耗,多给了一部分的。还人吃马嚼?一共没多少里地,也没几头牲口,哪来的人吃马嚼?”
“粮食有损耗,多少还算个理由。可是刀枪箭矢也克扣了,他们是路上打仗了?还是把铁跟木头吃了?”
“哈哈哈……”
李响在自己的小木屋内,听着不远处三伢子等人的声音,嘴里喃喃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方腊军杀人折磨人,大周军也杀人折磨人,受苦受难的总是辛苦过活的普通百姓。都是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为何要像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厮杀?”
“攻略秦岭的庄丁部队,在秦岭村寨小民看来,会不会也很凶残……是时候去秦岭深处一趟了。”
李响早已不是一个心软的人。
明月寨刚起步时,他便带着伤残寨兵、寨民和一群半大小子,为了生存进行过一场血战。
招安之后,明月寨改称明月庄,李响为了利益和黄成两家发生冲突,杀的人也不少。还默许了赵伯等人提议的报复行动,不择手段地破家杀人。
来到江南,李响才知道自己做过、见过、听过的惨事,跟数十万人相互攻杀、数百万人遭难的残酷战场一比,根本不够看。
李响的承受力快到极限了。他只想搞清楚,大周和永乐朝的战事还要持续多久,还有多少无辜百姓要遭难,还要多少人命才可以消弭泼天的仇恨?
当天下午,即五月十一日下午,刘盛派人到李响面前,请求从李响的直属部队中调走五百人。
刘盛请求支援,却不说碰到了什么事。李响很奇怪,却没有多想,刘盛总不至于背叛他。
李响直接拨了五百人到鱼家岭,暂缓对德清县城的攻势。没过几天,刘盛就给李响送来一份大礼。
士兵的士气和实际战力,都是很微妙的东西。
五月十一日整整一天,江南各地的雨势都很大,至晚方收。
杭州正北方一百一十里开外,韩世忠和邬福鏖战至今,双方的士兵都非常疲惫。
永乐朝的粮食还有,但人力有限,在补给物资上出现了凝滞。幸亏是水道纵横的江南水乡,换到黄河以北,后勤补给上稍有差池,便足以导致大军崩溃。
邬福部的士兵血拼多日,疲累交加倒不是最可怕的,关键是军械缺少替换和修理。无形之间,方腊军士兵的战力下降了一些。
大周军士兵少一个补一个,从痛恨永乐朝的民夫青壮中招兵简直不要太方便,邬福部的士兵却只能看着身边的弟兄死一个少一个。力量悬殊造成的恐惧,一步步地吞噬着方腊军士兵的内心。
在多重因素影响下,永乐朝士兵的士气和战力不断下降,这便是国力和战场形势造成的效果。
双方士兵的伤亡比进一步拉开,大周军士兵明显比方腊军士兵压力小。
韩世忠也头疼于伤亡太大的问题,却不敢稍有放松,因为弦已经绷紧,总会伤人。不会伤敌,就会伤到自己。
夜晚时分,弦断了,韩世忠率先打开通往杭州的缺口。
暗中向大周军“悔悟”的一位方腊军将领,先是火烧了自己的营地,然后疯狂地攻击其它营垒,造成了混乱、哗变和营啸。讽刺的是,他也死在了乱战中。
韩世忠命令全线出击,多备火箭火罐火油,以利夜战。
火光被水反射,方圆几十里的战场犹如火神降临。
邬福只来得及集结精锐,让大部分披甲精锐带上六千可战之军南撤,便带着数百亲兵和一千三百披甲精锐扑向韩世忠的中军,为近万部队的脱逃争取时间。
士气低落、营地不保、战阵崩溃,邬福部的士兵再无战心。
在邬福的浴血拼杀中,得知有人先一步撤退、觉得自己被邬福抛弃的杂兵最先四散奔逃,然后是可战之军,剩下的近千精锐迅速被上万大周军包围。
韩世忠身披黑漆顺水山文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大喊:
“邬福,永乐伪朝大势已去,还不投降?!”
“看看你身边的军士,你忍心让他们全部死光?”
火光、惨叫声、奔逃的士兵、倒地的旗帜、床弩的呼啸,凑成了兵败如山倒的战场。
邬福舔了舔干裂流血的嘴唇,朝周围深深一礼,惨笑道:
“我邬福败了,非战之罪!”
“诸位弟兄,连累你们了。撤走的一万人应已走远,各自保命吧!”
亲兵小校晚了一步。邬福不甘受辱,引刀割喉,很快没了生气。
夜风带来潮湿的水汽,清凉中也有粘腻。
邬福倒下的地方,近千方腊军精锐被上万大周军团团包围。然而此刻,这片战场安静地可怕。
亲兵小校合上了邬福的双眼。他抬起头时,眼中只剩疯狂。
韩世忠眉头微皱,喊过来韩彦璋,让他调集全部亲兵营,随时上去死拼。
近千方腊军精锐握紧了刀枪。
“入他娘的大周!”
“为将军报仇!”
“大周不会放过我们这些脚底泥,跟他们拼了!”
“死也死个痛快,免得被百般折磨!”
……
永乐朝表面上的崩溃,一开始便充满了不甘、不屈和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