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吉县城为中心,安吉谷地的战事暂时平静下去。
李响漂亮地赢得了战事,却被逼突围;徐白偷袭安吉县城不成,差点全军覆没;梁指挥使碰上了进退不得的方腊军,本该实现自己逆袭的梦想,却悲催地被一个小兵了结掉性命。
谁也没实现目标,谁也没吃血亏,安吉的战局态势几乎和战前一模一样。只有在短短三个时辰内消逝的三千多条性命,昭示了江南边角地带的残酷。
西王庙背靠金龙山,东面临湖,易守难攻,位置很独到。向南顺着水路可以直达安吉县城,向东直通韩招讨使所在的湖州城。
李响于三天前到达西王庙。两天前,丁史航一行也到了这里,双方汇合。
从东面漏进来的千多方腊军,加上几千“从贼”青壮以及过万的饥民,游荡于溪河纵横的乡镇之间。
西王庙附近的水乡小镇幸存到今日,已是不易,但终究没能幸免。
遍布补丁的衣物、积存不多的铜钱、居住了几十年的房舍、拜祭了数百年的祠堂、小心呵护多年的农具……小民的财产本就不多,被方腊军肆虐了家乡之后,如今是真正的光洁溜溜。
青砖绿瓦的宅院、准备拿来大发一笔的粮仓、草木新绿的花园、用于士林聚会的精美园林……士绅阶层,特别是站在时代顶端的士大夫们,其为之自豪的生活被毁,终于体会到被方腊打到痛脚的绅民们的心情。
永乐朝的新一轮攻势,几乎惹怒了所有人。
来到西王庙,还没有休整超过一天时间,李响带领的明月庄庄丁便在十几位捕头、乡绅、富户、大保长、里长的恳请下,参与了保卫西王庙的战斗。
随军青壮和哭哭啼啼的流民,没有对聚集在西王庙的乡兵、大户人家家丁和官差造成任何压力,只不过大部分的守墙汉子手抖心虚罢了。唐末乱世之后,经过近两百年的儒门教化,没有多少人能够坦然杀人。
即使杀人只是为了自保。
而后几百人的方腊军来了一次突袭,直接被百二十名的明月庄庄丁杀得四散溃逃。
“呸,懦夫!”目睹邻居战死的一位庄丁追击了两里地,对着狂奔不已的方腊军大吐口水。若不是收兵的鼓号声传来,这位凶狠的中年汉子指不定要继续追杀多久。
时间来到当下。
“嗯,不错。对方毕竟有上千人,及时撤离才是正事。”李响听完丁史航讲述的详细战斗过程,含笑点头,“长进不少嘛,换成两年前的你,脑子一热就冲上去了。”
丁史航在战斗时是一副猛砍猛杀的样子,在庄主大人面前却是一副小学生的做派,他用绑着绷带的右手挠挠头,“咱毕竟是夫子的门生,不求能比得上秦钟和杨建川两位兄长,也不能太丢人不是。”
来到江南的一路上,丁史航等年轻人跟着李响,好好印证了一番在庄内学习的调兵和运粮知识。到达江南后,丁史航等人在和李响、杨营东等人的交流和探讨中,学到了更多知识,还有庄主大人提出的新点子。
不多的几次实战中,丁史航等人都取得了长足进步,丁史航本人终于初步改掉了毛躁的毛病。
方维良敲了敲门窗。
李响收回思绪,看向丁史航几位年轻人,“本庄主就不另外下令了。你们养伤的同时,要督促所有的什长和牌子头写好战场总结,然后交给雷达,不会写字的,你们就多辛苦一些。”
“领命!”丁史航等人以右拳擂胸,走出房间。
方维良刚坐下,便听庄主大人笑着问道:“这才刚刚打退嚣张的方腊军,某些人就不老实,他们是什么意思?”
在永乐朝疯狂进军的背景下,西王庙以不到五百人的乡兵、官差和团社成员保证了自身安全,还收获了上百的方腊军正丁人头,格外亮眼。
万绿丛中一点红,这样的战功当然有巨大回报,宰执们最喜欢这种抵抗逆匪、效力皇周的义举。民间奋起抗争方腊军,进一步加强了大周的正统属性,充分暴露了永乐朝的反贼本质。
明月庄的这支乡兵,自然成为了本地势力的尴尬所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方腊军是被李响带领的“乡兵”杀溃的,方腊军的人头也是李响的手下追击得到的。
偏偏李响还是韩招讨使面前的红人,聚集到西王庙的士大夫、县尉、捕头、保长之流不敢逼压太过,只好在方维良身上多下功夫,旁敲侧击地想要多分些功劳。
哪怕是随便的一点儿功劳,都能让那些人受益良多。
方维良跟本地的地头蛇们喝酒喝到大半夜,只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开始整理情报,好应对庄主大人的问询。
“庄主英明,一早便料到这些人的嘴脸。”方维良顶着厚厚的黑眼圈,眼袋几乎垂到了鼻孔处,看上去很有喜感。他强打精神说道:“都是想多捞点战功。这些人太过无耻,居然把战功安插在没有参战的后辈身上,在土墙上拼死拼活的勇士岂不寒心?”
李响扬起眉头。为人奸猾悭吝的方维良居然充满了正义感,很是让他惊讶。
“方老弟在商号中待了近二十年,不了解那些人的行事也是应该。那些人家说不上多无耻,被夺去战功的勇士也不一定会寒心。”敢在庄主大人议事时插嘴的,只有少数几人,张老头便是其中之一。
张老头带着雷达,没有求见,门框都没敲,直接大踏步走了进来,很有点儿倚老卖老的架势。
李响一点儿没生气。柳至和、张老头、甄老实等有突出贡献,有特殊才能,资格老的庄民,他向来宽和相待。毕竟这些人不求权,一门心思扑到擅长的领域中,是他最看重的一种人。
方维良见张老头的举动如此无礼,庄主还热情地招呼着上茶,心中对庄内某些人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庄主大人自然而然地做出“礼贤下士”的举动,这样的风范也让他十分敬佩。
“原来是张大哥,敢问张大哥为何有此一说?”方维良在庄内的地位还没有稳固,不敢在张老头面前托大,客气地拱手问道。
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张老头咕嘟嘟喝下几口热茶,平缓了几下呼吸,看着方维良的乌眼圈,将自己的经验细细道来,“在墙头拼命的厮杀汉没有根基,本次的战功细分下来,他们得到的好处也有限。”
“大周自百年前便盛传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厮杀汉拿着战功也无用,最多是多带点儿人罢了。富户、里正、大保长、书吏和功名在身的大老爷们便不一样了,他们毕竟在官府中认识不少人。”
“靠着朝堂的封赏再进一步是必然的,没准还能多出几个入流官呢,他们当然要在庄主身上下功夫。至于那些拼命的厮杀汉?把功劳出让给大户人家,他们赚到的,要比朝堂的封赏多多了,还不用得罪大老爷们,他们没准还很高兴呢。”
姜还是老的辣,张老头一语道破了现实,不愧是读书人家出身。
大周以科举取士作为国朝根基,但也有少量的恩荫官、自荐官和推举官。有功劳在身者,在竞争不多的非科举入流官名额时,格外有优势。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李响虽然是庄主,但毕竟是心怀理想的年轻人,对这样的事情看不惯,却也没奈何。还不到二十岁的雷达胸中不忿,但不敢多话,他不是张老头那样的老资格,不敢在庄主大人面前放肆。
人间不值得。
方维良打破了沉默,他认真地朝张老头拱手道谢,“受教了。”然后朝李响做个浅揖,“囿于以往的见识,不去了解具体情况便妄加评议,在下失言了。”
每日只休息一个半时辰,忙到癫狂的张老头强撑着眼皮,点头表示客气。
庄主大人开始想一个问题:明月庄内,是否存在一样的问题,现在可不是买卖战功的时候啊!
没什么头绪。听到方维良的致歉声,庄主大人摆手让他坐下,叹口气,“不只是你,本庄主也不了解这些。以后得吸取教训,到新地方、见到新情况时不能怕麻烦,要多多走访,打听清楚细节和多方的利益诉求,再论其它。”
“关于战功的问题,本庄主的意见是,咱们让出一步,只保留参战的基本战功,其它全部出让。”
“但不能让那些人占便宜。本庄主决定,就把西王庙作为后方。开设作坊、招纳工匠、建设货栈等事务都需要本地势力的配合,就让那些人家用土地和劳力来换。当然了,一起合作发财也是可以的……”
为了快速推进下一步计划,李响决定以呈报战功为契机,拉拢西王庙附近的大户人家,减少未来可能遇到的一些麻烦和冲突。
仔细盘算了一下庄主大人在江南的思路,方维良简直要为李响的随机应变、见缝插针拍案叫绝。
基本确定庄主大人的底线之后,方维良便兴冲冲地回房休息,准备在晚上的谈判过程中大显身手。不让想分战功的十几户人家又痛又美,欲罢不能,怎能表现出他的本事?
方维良告退之后,庄主大人扭头看向张老头,却发现这位老人家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