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三日晚,建康城。
韩世忠勉强笑着,从一家低调奢华的青楼后门出来,直接上了马车。
车里的子安先生放下书本,将之小心存放在一个小匣子里,问闭目不语的韩世忠道:“韩招讨为何不悦?”
马车平稳行进,不远处便是一向热闹到深夜的街市。卖汤水吃食的,卖小儿零嘴的,卖香粉首饰的,拉人赌博的,吵吵闹闹。
韩世忠靠着车厢后板,有气无力道:“还能有何事?真被子安先生说中了,江南本地的商人卷土重来,想要把赚钱赚得正欢的外来人全部请出江南。”
护卫马车的亲兵递进来一块湿手帕。浑身酒气的韩世忠接过,擦擦手脸。
子安先生听韩世忠大致讲完宴席间的事情,皱眉不语。
韩世忠参加的晚宴,主要是为接待三司衙门派到建康的那位官员而设。
那位三司衙门的官员,官阶不是很高,官职不是很高,但决定实权的差遣很高,不然也压不住地方上的大员。
不止是建康有三司衙门的特派官员,大名府、广州府、成都府等富庶之地,都有类似的差遣官到达,目的都是一个:为江南之战筹集钱粮。
如今朝堂吃紧,但为了尽快打压永乐伪朝,每日里流水一般的银钱花出去,钱从哪里来?
朝堂没有钱,那就只能压榨地方财政了,谁不知道大周是出了名的冗官、冗兵、冗费?
江宁府当然有钱,建康城更有钱。但上至安抚使、招讨使之类的大员,下到知府、通判之类的州府军监的官员,都不想把往日里大家都有份的钱掏出来。
钱都是好不容易从本地的农户、商户、纺织散户手上收的,若是交了出去,本地修桥补路、拜庙挂灯、施粥布药的钱从哪里来?
公益文化事业的钱,没了也就没了。但交出去的钱一旦多了,吏员官差等超编严重的人员从哪里领钱?豪华似皇宫的驿站馆阁如何维持?
最关键的是,各位大员的被服钱、禄粟钱、茶酒厨料钱、薪炭钱、盐钱、随从衣粮钱、马匹刍粟钱、添支钱、公使钱等明面上的福利,还有各种隐形福利如何保证?
大周国库收入的增速,已经远远跟不上某些地方官府的开支增速了。
有些官吏还忧心,一旦交出大量的钱粮,以后是不是每年都要被剜肉?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但来到建康筹措钱粮的三司衙门的那位大人并没有失望,更没有发火,或者和江南两路的大员们撕破脸皮。
不就是要钱吗,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了。
江南本地的商人没想到,居然有人不顾疫情,硬生生在江南开创了另一番局面,以作坊、矿窑和商队构建起一个初步的行商网络。
反应过来之后,江南本地的工商势力还发现,他们居然不能对赚钱赚得欢实的外来户一味硬来。
由此可见,外来武人、本地大户和外来商人构建的利益网络,还是很受江南本地工商势力的重视和忌惮的。
江南本地的工商势力,在一股神秘民间势力的支持下,想要尽快完成清场工作,迎接超大蛋糕的到来。
各地官府被还乡的江南工商势力拉拢,驻扎各地的武人被打压,各地的大户也被拉拢……但江南本地工商势力觉得速度太慢,如果不能尽快把外来人赶走,超大蛋糕就要被分走一块了。
江南本地工商势力瞄准了急于筹钱的三司衙门特派官员,想要以五百万贯为代价,换取三司衙门、虞允文大人甚至是朝堂几位宰执的支持,一举铲除“赖着不走”的外来势力。
双方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韩世忠刚刚参加的那场酒宴。
在那场秦淮花魁到了五位的豪华宴会上,三司衙门的那位大人隐晦地表示:在江南打仗的某些武人太不像话,居然顾不上为国朝效力,一门心思地招揽饥民赚钱,万一疫情再起如何是好?禁军和厢军是可以经商,但如今是什么时候?国朝之前屡遭败绩,是不是因为某些武人顾不上打仗?!
最后一句话很重。韩世忠明白,若是自己这样的武人不让步,少不得被参上一本了。
子安先生皱眉道:“江南的商家、坊园主、海商还真是了不得,上来便抓住武人不放。他们打的主意,一定是把武人在各地的作坊矿窑全部关停或夺走,如此便断了外来户的根基。”
韩世忠哀叹一声,“军士本该一心杀敌。本将也不愿意让手下的军将们经商赚钱,无奈军士拿到手上的军饷太少,有些军士的妻女居然做起了半掩门的生意,我听到之后心里难受啊。”
“正巧本将也缺钱,于是李响那小子暗示可以一起赚钱的时候,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刚开始还以为,李响只是拉拢一些军将赚上一把,谁能想到居然可以像现在这般赚钱,居然逼得暂时被打散的江南本地势力连番反扑?”
“如今本将也是骑虎难下了,这次真是被李响那小子拉下水了。军将们尝到了甜头,好些底层军士巴不得在江南赚够老婆本和棺材本,这个时候谁敢拦他们?希望虞大人那里能想清楚一些,老子真不想把刀对准国朝的军士。”
事情已经超出了韩世忠和李响的控制。
随着越来越多的外来武人、受创严重且尝到甜头的本地大户和外来商家加入赚钱行列,因战争而得到成长机会的外来势力,已经形成一个自我循环、自我增强的利益集团。这个利益集团,和想要“衣锦还乡”的江南本地工商群体之间,基本无可调和。
子安先生想了想关于虞允文的事迹和传闻,安慰韩世忠道:“招讨大人不必心忧太过。虞大人这位国朝能臣,非高俅之类可比。”
“虞大人乃实干之才,还有知兵的名声,肯定会考虑到底层军士的所思所想。为了镇压永乐朝的大局着想,虞大人不会草率行事的。”
“更何况,本地势力和外来人之间冲突不断,可能正是虞大人想要的结果。”
韩世忠猛地坐直上身,彻底酒醒了,“子安先生是说,虞大人有可能……”
子安先生点头。
三月二十五日,上午,芜湖城。
天气晴朗,云淡风轻。长江晃动着停泊在一起的官军船队,数百只大小不一的船舶发出“吱吱”的声响。
虞允文和大多数的大周士大夫一般,是高度近视眼。
连轴转了好几天,虞允文白天检查物资军械、抽查士兵训练、查验防疫效果,晚上还要观看回复汴京来的、军中文官上报的、江南急送的两百多封公文……昨晚突然眼前模糊一片,吓了虞允文一大跳。
虞允文听从芜湖一位医学教授的劝说,来到船队边放松眼部,但不直接远眺长江。至于用金针拨障术之类的医术去除眼中的些许障翳,只能等以后了。
若是李响在此,看到虞允文眼部的状况后,一定会大呼一声:白内障?!
虞允文一艘船一艘船地看过去,仔细检查每一艘船的状况,身后不远处跟着的码头官吏和几位大匠冷汗直流。
关系到名声、饭碗和生死荣辱,哪个能淡定?
虞允文派身边的护卫去请张天垒过来。
张天垒过来,抱拳向虞允文行礼。
虞允文叉手还了一礼,轻轻揉着眼睛道:“张将军可是带着四成的中军。训练如何,士气如何?”
张天垒大声回答,“我部随时可以出发,军士们巴不得早日上战场建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