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城位于阳澄湖东面,距离苏州城大约七十里,到长江的距离也是七十里。
姚家湾位于昆山城南面,距离昆山城南门整整二十里。
董根财是姚家湾的普通村民,只有一名独子。家里有祖上传下的三亩水田,再加上老伴儿和儿媳时常编织一些竹筐,基本能保证温饱。
苏州-昆山-长江一线,与别处大有不同,属于被太湖和长江左右包夹的地段。越往北,地段越窄。
太湖以东地区,水道密布,运河通达。
无为军和高邮军的船队,平日里游弋在长江上,太湖中,可以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包夹地段的任何地点。
方腊军打得很凶,一度攻下了苏州,却陷入了被官军四面围打的窘境。
方腊军破坏不了所有水道,更不能把太湖水掏干,作为永乐朝四大元帅之一的石宝只能愤愤地退兵。邢政出镇苏州南面的吴江小城,石宝向东而去,抵御不断偷袭后路的姚平仲。
永乐朝在太湖以东地区的攻势没有多大进展,却在另一项目标上干得很出彩。
被方腊军突袭的第一时间,四十出头的董根财便拉着全家逃往北方。远远地看到方腊军在破坏水田,儿子哭喊着要回去拼命,被董根财和儿媳死死地拽着,捡回了一条性命。
董根财欲哭无泪。
田宅被毁,他只能寄希望于藏起来的几贯铜钱,能够多买几斤粮食了,不然剩下的三亩水田也保不住。
昆山城出现在视线中,董根财却不报什么希望。
天杀的方腊军,不知破坏了多少田亩,官府能从官军口里抢下多少粮食,来养着他们这些小民?
小孙女儿眼尖,坐在她爹的脖子上揉了揉眼睛,拿脏兮兮的小手指着前方,“爹爹,爷爷,前面有官大人在施粥呢。”
孙女向来乖巧,董根财知道她不会说谎。一家人心怀忐忑,打起精神,加快了步伐。
越靠近昆山城下,饥民越多。
昆山城靠近两条宽敞运河的交叉口,无为军和高邮军的水军可以随时支援。方腊军只是试探了一次,便放弃了攻下这里的念头。
西面和南面城墙上热气蒸腾。靠近一看,原来是几十口大锅在熬粥。
不断有盛放稠粥的大木桶被放下城墙,再经由城墙下的官差之手,发放到饥民手里。
董根财一家人靠近南门,看到有插队闹事的在被官差痛打,于是很老实地排队领木牌。
领完木牌,一家人又在官差、弓手和雇役的引导下,走向施粥的帐篷。
董根财似不敢相信,捧着竹筒,哆哆嗦嗦地不敢喝。
“赶紧喝,后面还有人呢!”面前的官差大声呵斥。董根财这才两三口喝完,抓紧木牌朝北面走去。
还没走两步,肚子仍是咕咕响的董根财便听到一声震天的哭喊。
“小民拜谢官家,谢过知州大人。望国朝官军早日踏平永乐逆匪,还小民太平日子!”
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后生,浑身脏污不堪,先朝西北方俯身下拜,然后朝城墙上作揖。
妇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失去家园田宅的饥民痛哭失声,在感激官家的同时,哭求官军尽快剿灭方腊。
董根财由心而发,也开始痛骂方腊军。
城墙上,被官差和护卫牢牢围在中间的苏州知州,小声对右边的幕僚说道:“不大合适吧?这么上奏行吗?”
“当然合适。这个丁昔哲不愧是打小混熟了瓦舍柳巷的,没有丝毫破绽。只要大人将灾民心向国朝、感激官家的一幕上报,应可抵消逃出苏州的过错。这里毕竟还是苏州属地,如今用人要紧,几位相公不会太为难大人的。”
幕僚低声说道。
原来披头散发的年轻后生是“拖儿”,任务是造出一副同仇敌忾的场景,好减轻知州大人弃城而逃的罪过。
这位苏州知州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咳咳,虽然如此,但作为圣人子弟,使用这些小伎俩,终究是……”
幕僚开始宽慰自家东主,“大人奋力守城,为了保护绅民,不惜引走方腊军,对得起官家百姓。用小手段自保,无伤大雅。”
“而且大人稳守昆山城,抵御方腊军兵锋,更加不容易。”
“还有以棍换粥,凭棍上船这等疏引饥民的良策,也是大人的功劳,饥民受益良多。大事将至,执行转运使和安抚使的政令,在接下来的大事中报效国朝最为要紧,大人切不可因小节误了大事啊。”
知州大人抚须含笑,“还要多谢赵先生的出谋划策。若是本官能够立下功劳,受到几位相公的赏识,前往汴京做官,一定尽力为先生争取一个经制官员的名额。”
“多谢大人!”幕僚大喜过望。
不远处的昆山县令,心里跟吃了翔一样难受。
禁闭四门,从城墙上往下放粥,不给方腊军可乘之机;利用不同颜色的小竹棍进行调度,向北方疏散饥民;调配官差、弓手、家丁和青壮,劝说士绅豪商捐粮捐钱……
敢作敢为,实务出众的昆山县令立下种种大功,没准就要一飞冲天,却被“转进”到这里的苏州知州抢去了大部分功劳。
刘豫很心塞。
且不论苏州知州抢夺功劳,使用手段摆脱罪责的种种操作,董根财一家终于过了浮桥,前往据称有粮食的地方。
“方腊军来了!”骑着矮马的急递夫奔向城墙,荡起烟尘的同时高声大喊。
苏州知州脚一软,差点跌倒,幸有幕僚在一边帮扶,才没有出丑。
城头锣鼓被敲响,城下的饥民顾不上喝粥,跟着官差和弓手向北奔逃。方腊军袭扰昆山城,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谁的脚丫子快。
“真是乌龟!”
击退姚平仲,顺道发起突袭的石宝大吐唾沫。
昆山县城仍然没有开门,运河上的船队也开始行动,还有好几支官军在侧翼袭扰,找不到机会的石宝引兵而去。
一天后,湖州城,州衙后宅。
“昆山县令很有本事,苏州知州是个滑头。”子安先生看着几份军报,为韩世忠分析着最近几天发生在太湖以东的战事,不时解说着某些文官的用意,好让韩世忠心中有数。
韩世忠心里对那个苏州知州很是不屑,他吐口气,自嘲道:“披着招讨使的名头,却要听从安抚使、转运使、盐铁使的归正,真是难受。依着本招讨的脾气,早就乘船杀向太湖以东,然后环绕太湖一圈,不比待在湖州城发霉强?”
“江南两路的绅民实在是怕了。太湖以东近半地区糜烂,安抚使几位大人巴不得将军大人哪儿都不去,死守着湖州城,屏障太湖以西。”子安先生放下一沓子军报和公文,揉了几下眼睛说道。
“江南两路的几位大员,还是很看顾招讨使大人的。之前不是支持大人出城,剿灭了附近的方腊军,还攻到了和孚镇邬福部眼皮底下了吗?换成其他将军,几位大员可没这么好说话。”子安先生担心韩世忠跟掌控两路的大人物们起磨擦,补充说道。
江南之地的士绅大族,大户豪商,对方腊军又恨又怕,却无可奈何,暂时只能依靠韩世忠。
韩世忠气顺了一些,用粗糙的大手摩挲着脸膛,“身为统兵之将,上不能为官家尽快扫平逆贼,下不能保百姓平安,心中有愧。”
“还有粮食。钱塘江以南不清楚,太湖周边的饥民便超过了六十万人,每日里消耗大量的粮食。再这么下去,长江沿线的粮仓都要空了,朝堂大计也要落空,担待不起啊。”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一旦断了对饥民的赈济,肯定是一场大乱。只拿粮食吊着饥民的性命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活人?”
大周虽然有冗官现象,但在专业分工和办事效率上,远胜历朝历代。
饥民不得不安抚,安抚使、转运使和盐铁使当然清楚这一点。
公文和军报合二为一,飞快传达到府县乡镇。用于战事的粮仓被打开,各地官府竭力调集着每一粒粮食。
被韩世忠痛骂铁公鸡的士绅大户终于怕了:把粮食、粗盐等物资低价卖给官府,只不过是少赚点国难财,若是永乐朝继续嚣张下去,他们将失去一切!
事情紧急,赈济过程中当然有贪污侵占的现象,但大部分的经制官员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消息,没有做得太过分。
最大的利益还没有到来,因为一点子粮食被踢出局,实在是愚蠢行为。
子安先生听到“活人”这两个字,突然有了主意,“东主,不才想到一个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韩世忠一翻白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子安先生也不多卖关子,朝西边儿一指,朗声道:
“便是李响那小子了。明月庄原本是穷寨子,如今家家吃肉。开办明月集,跟汴京武人通和,到江南也不忘发财……”
“刘成栋的这个便宜女婿,赚钱活人的本事世所罕见,将军为何不让他出力?”
韩世忠瞪大眼睛,右掌拍在桌子上,发出“砰吱”的一声。
李响的赚钱本事,韩世忠当然见识到了。韩世忠的侄子和几位亲信,正在跟李响紧锣密鼓地合作,初期准备不日完成。如无意外,参与其中的所有人必将大赚一笔,名利双收。
“这小子在西王庙,劳烦先生写信,让他速速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