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梁被刘成栋视为手足兄弟,被刘素素视为最敬爱的长辈。
刘成梁个人身手很好,曾在军中长期统率斥候队。去岁年底,李响和刘家亲族即将摊牌时,不想掺和破事儿、不想被七户刘家连累、不敢让李响心里有疙瘩的刘成梁毅然北上。
先到洛阳,然后渡过黄河到达太原,再扮成客商到达辽国……
刘成梁有着丰富的民间、军中和走私经验,对于如何做才能顺利出关自然是门清。
金辽大战时,女真一度包围了辽国西京大同,最远向南打到了应州城下。彼时刘成梁正在接近武州边城的朔州,亲眼见到了女真甲兵的坚忍野蛮。
辽国开始被新兴的金国压着打,昔日高高在上的契丹族被女真族屠戮欺凌。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成梁这队“大周客商”在西京卸下十几石食盐和几百担布匹,得到了在辽国境内畅通无阻的待遇。
西京大同以北的地区如同人间炼狱。城镇倾颓荒废,到处都是遍布蚊蝇的尸体。盛夏起风,往往能唤醒某些建筑内的火星,再度引起一片大火。
大战结束数月,城镇、关口和乡间的火光依然不熄!
刘成梁见到过脏污遍体、一脸痴傻、抱着空襁褓摇啊摇的裸身妇人,见过几百具、几千具甚至上万具尸体堆叠在一起的黑黄小山,见过太多扶老携幼、在绝望中向南行进的流民大队。他从十几岁便开始杀人,却是第一次见到一座县城被全部屠光的惨景。
刘成梁在辽国境内见到顺眼的好手便招下,经过太行八陉中的飞狐-蒲阴陉到达易州时,队伍已经膨胀到接近百人。再经过涿州,刘成梁终于来到古朴雄壮的幽州城。
幽州城北面、西面和东面的城门全部关闭,只有南面的两个门还开着。一个只能进,一个只能出。水门只在天气好的时候开,每天最多开上三个时辰。
“女真甲兵之强,辽人畏之如虎……”
刘成梁在长长的入城队伍中连声感叹,眉宇间尽是难以消解的忧愁和担心。他的脸上多了两处刀疤,身上也多出几个伤口。
辽国官府对地方上的控制力之弱,已经下降到剩余百姓不敢随意走动的地步。刘成梁在辽国境内穿州过县,只能靠手中的刀子和弓箭。
刘成梁从一位身着青布士子袍的老者手中接过信件。他认不全字,好在姓吴的老家伙总不至于动手脚。
草草扫了几眼,刘成梁在右下角盖上章,然后签字画押。觉得还不够保险,于是他将好多张纸揉搓几下,在接线处写上一长串数字。
刘成梁在吴姓秀才惊讶佩服的眼神中道:
“这些时日麻烦吴老了。”
花白胡子凌乱、牙齿已失半数的吴老连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在下全家受了东家的救命之恩,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刘成梁没工夫跟这位酸腐老人多客气,低声道:
“辽周边境不安稳,且稍等几天。待我在幽州城联络几位大周来的商人,吴老便可带家小前往大周。”
“最重要的便是这些信件和武器,其它都可舍弃。”
刘成梁到了辽国之后,见人遇难,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接受恩惠的各种人等心中感激,被刘成梁没话找话地套出不少情报。
除了军队战力和武器类型,刘成栋不确定李响还看重哪方面,于是一股脑地全部记下,已经积攒了几十斤纸。长期斥候经历练就的眼光,使得知识面很不齐全的刘成梁都能一口咬定,辽国非亡不可!
纸面情报只是一部分。刘成梁一路上从盗匪手里抢、从辽人手里买、从流民手里换,甚至埋伏了几个落单迷路的女真甲兵,终于凑出女真士兵使用的几十件武器。
刘成梁带着四十多人打几个人困马乏的金国士兵埋伏,其中只有两人是女真本族士兵,居然差点被对方来个反杀!他脸上新增的伤口,就是在和三个金国士兵的肉搏拼杀中落下的。
虽然画了图样,但刘成梁不惜行险一搏、花费极大代价,也要将至少一份武器送回去让李响看看。
图样再好,又如何与摸得着的武器相比!
吴姓老者谢过刘成梁,便将最后一叠子纸张收好,放到多层的油袋中。
距离李响大婚还有十天,刘成梁一行人进入凄凄惨惨的幽州城。几天之后,几十位老弱病残和二十多个有伤在身的好手出了幽州城水门,踏上走海路前往大周的艰辛旅途。
海上陆上接连不断地出现天灾人祸,导致成江海、赵伯、那树森三人直到几个月之后,才收到刘成梁耗尽心血得到的第一批情报物事。
庄主大婚临近,三位在公中正式挂上号的阴私头子各有忧愁。
那树森坐镇老家,不仅要盯着山里山外的联系,还要将眼线洒向被明月庄控制的大片山岭。
保密程度最高的后山更是重中之重,万一被心有敌意的外人查探去什么情报,那树森死上十次都没用。
那树森的一位手下出了篓子,差点让几个翻山过来的练家子突进一处山洞,惹得柳至和大骂五天。
且不说几个人能不能活着带走情报,单单柳神医被吓到这一点,便是那树森的绝大失职。
别看寨主大人不怎么理会柳至和、张老头等人,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可是知道,寨主大人对柳至和几位几乎是予取予求。
吃穿用度比寨主大人还好就不说了。柳至和每次需要钱花,寨主大人只要确认柳至和的请求合理,总是大笔一挥,一文钱都不少给。
而且从柳至和跳脚大骂的内容来看,挖得最深的那个山洞里,居然有柳至和都害怕的东西?!
那树森实在是坐不住。因为能力有限,他想补救都找不到办法,只好跑到勋阳城向赵伯求救。
赵伯坐镇勋阳城,主要职责是盯着跟山里有联系的外部人家,特别是对寨主大人有敌意、对山里基业有贪念的官绅豪商。
赵伯捅出的篓子,就比那树森严重多了。
寨主大人在密信中反复叮嘱过,让赵伯派得力的人手到各个人家的船上,防备有人对明月庄不利。
结果成家大郎差点被坑死,寨主大人连夜跑路。老寨主直接被江南的文官和富绅巨贾气得够呛,到现在心情都还阴郁着。
于是一老一少见面之后,苦笑着叹息一番,一起跑到明月集,看寨主大人从汴京带回来的成江海有没有办法。
赵伯和那树森总体上是倾向老资格人家的,所以在分配资源时,只留给成江海这位新人一些残羹冷炙。但两人也没有做得太过分,算不上排挤,算得上为难。
成江海突然见到愁眉苦脸、眼神闪烁的赵伯和那树森时稍微愣神,旋即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用过丰盛的午餐,成江海二话不说,直接邀请肚圆的赵伯、那树森到他地下室去。
血腥味刺鼻的夯土地被血水反复浸透,在刺鼻的劣质蜡烛的黄晕下显得尤其阴寒。
一位绿林大汉被十几根皮带牢牢地绑到铁椅子上。地上是炎炎夏日,地底的这把铁椅子在伤痕遍体的大汉触感中,却似冬日铁窗一般寒冷。
舌头尝到了自己血液的粘腻味儿,大汉恢复清醒。
头顶上滴答滴答地,掉下来的水珠溅起一朵朵红色水花。“吧嗒,吧嗒”的声音很有节奏感,直让大汉心里打突。
大汉第一次见识这等手段。他无法调整自己的思维,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快。他想询问什么,却被腥臭发黑的塞口布阻住,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耳朵没被堵住。大汉隐约听到,面前和一侧有人在那里窃窃私语,然后有人“咳咳”了两声。
罩头布被掀开。
大汉被骤然点起的几根火把闪坏了眼睛,赶忙闭上。再度睁开眼之后,却连正对面一个大长桌后面坐着的那位年轻人都看不真切。他心里更加难受,思绪彻底混乱。
“金眼虎,京东东路人氏,少时便好勇斗狠……诨号挺贴切啊。不好好混绿林,居然想绑我们山里的人,谁派你来的!”
成江海一拍桌子,对外号金眼虎的大汉怒喝道。
那树森和赵伯对视一眼,觉得成江海不过如此。
金眼虎笑得浑身发抖,吐口雪沫道:“原来是个毛孩子。嘿嘿嘿……打杀任便,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老子一句花都不会说!”
看着大汉轻蔑的神态,成江海也笑了。
成江海突然像换了个人一般,拿起几张纸,一步步踱到铁椅子前方。他手执蜡烛,看几眼情报,再看几眼大汉,最后差点将大汉的头发点着。
回到座位,成江海长叹一口气。
大汉为自己刚才没有吐成江海一脸唾沫而懊悔不已。他眯起眼睛,表示对成江海装神弄鬼的蔑视。
赵伯和那树森更加不懂,心想是不是来错地方了?成江海显然比他们还弱……
成江海用十分可惜的语气说道:
“老父早死,你的老母成氏把你养大不容易啊。啧啧啧,膝下五个儿女,大儿子刚好十岁,已经开始……”
大汉心中咯噔一下,但很快想到了指使之人的保证,嘴硬道:“老子的家人全被接走了,你找不到的!”
成江海放下纸张和油灯,露出一口白牙,认真地说道:
“不打紧,我会放出消息,一百贯一颗人头。”
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目的是让大汉听得清楚。
成江海说完最后一句话,朝懵逼的赵伯和那树森点点头,便靠上椅背,开始闭目养神。
地下室,或者说地窖里,只剩水滴滴答的声音。
……
饿极的金眼虎脑中一片纷乱。他本能地觉得成江海最后一句话很可怕,却理不清逻辑关系,只好咽口唾沫问道:“什,什么意思?”
“老子的家眷早被接走了,老子才放心过来拼命的。你找不到我家里人,你找不着的……”
成江海慢悠悠睁开眼睛,戏虐地看着肚子隆隆响、眼皮急速颤抖的金眼虎。右手的鹅毛笔已经沾上墨水,他用左手压住一张泛黄的纸,边写边随意地说道:
“有效期十年。哦不好意思,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十年有效期就是说,十年之内拿你家人的人头过来,都可以换钱。”
“你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就别指望能活着出去,最好的下场便是到深山里挖石土。”
“跟你一起来的人已经招了不少。只要我把消息传出去,你便没有了利用价值,试问谁会白养你全家十年,三服近亲也办不到吧。”
“看看这几张纸,上面画的是你几个儿女吧?只花了十贯钱,老子就买通了人,画下你全家人的样貌,真是便宜……欸你说,到时跟你家有旧的绿林好汉,甚至跟你称兄道弟的家伙,会不会找上你家人?谁会跟钱过不去,你说是吧。”
血糖下降到极低水准的金眼虎失去了全部判断力。看到地上不远处的几张简笔画之后,他剧烈地挣扎着,重达百斤、还用粗铁链栓到地上的铁椅子被带得震颤。
金眼虎眼冒金星,色厉内荏地大喊:“写什么,写些什么,你到底在写什么……别写了,老子说。只要你能把我家人接来,老子什么都说……”
成江海用没有丝毫感情的语气说道:
“杀鸡给猴看。没机会了,你就是那只鸡。”
成江海说完便收起东西,和赵伯、那树森离开这间地下室。
火把熄灭,金眼虎在黑暗中绝望地哭喊几声,晕了过去。成江海到地上的房间时,金眼虎已经被拖走。
转到地上的房间,成江海立即冷汗直流。
赵伯和那树森快到最后才明白了成江海的招数,既震惊又佩服。但两人还有一些不解,只听赵伯问道:“为何不趁热打铁,让金眼虎交代?”
成江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叫进来一位瘦弱汉子,劈头盖脸地大骂道:
“不是说纵使典韦在世,也撼动不了那把椅子吗?!刚才老子吓了一跳,只能提前出来,差点坏了大事。让姓房的赶紧来修,再有毛病,老子烧了他的铁工铺子!”
赵伯和那树森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成江海撤得有点儿早呢,原来是怕那金眼虎挣脱束缚,不过还真是吓人。
擦了把冷汗,成江海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阴笑,将房间东北角的木板抬起。
木板下面是囚室。囚室和金眼虎所在的地下室仅隔一面薄墙!
囚室中,刚被摘除塞口布的几名体型各异的汉子仰头看着成江海,都开始打哆嗦,最不堪的那位直接失禁。
在几位汉子的眼中,突然从头上出现、自带刺眼亮光的成江海既像恶魔,又像天神。
和金眼虎一道被抓的几个汉子听到了金眼虎被折磨到心理崩溃的全过程,争先恐后地喊道:“我说我说,应该是京畿道张家指使的……”
“他啥都不知道。我知道的更多,我来说,大人别杀我全家……”
“大老爷啊,我知道金眼虎全家藏在什么地方……”
成江海盯着看管这几人、同时也是观摩长本事的十几个手下,声音冰冷地说道:
“只有金眼虎知道要紧东西,你们就全无办法了?都是吃干饭的?!”
“寨主大人有多不容易,才能按月给你们发薪资,心里要有个数!分开套话,汇总比对。第一个说瞎话的家伙砍了,其他人扔到山里挖矿!”
赵伯和那树森脑子嗡嗡响,被成江海的计中计震惊到头皮发麻。
“砰!”的一声,木板被盖上,房间里恢复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