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文赶到华海行宫时,已经是四天后的事情,一路快马加鞭让他疲惫不堪,却丝毫不影响他的精神状况,只是下马的时候双腿微微一颤,他扶住马倌,微微适应了双脚落地的感觉,然后对着迎上来的从事:“白从事,士兵们一路赶来,不曾下马休息过,你好生安排他们休息,晚饭的饭菜多备些。
白从事在花海行宫待了近十年,也等了近十年,才终于有人来,眼下终于有事做了,他自然知道如何细致如何安排,连连点头:“微臣遵命。”
荣文的腿在袍子里面用力绷直,酸痛袭来,他保持这个姿势没一会,就又迈开步子:“大皇子和二皇子殿下,现在何处?”
“在花海崖上……”
荣文很早就听说过花海行宫里的花海崖是个好地方,此刻见到,纵使他千番阅历也忍不住眯起眼睛轻声赞叹。视线的尽头是西落的日头,橘色的黄昏燃尽天边,金色的波光粼粼荡漾在海面上,那些波光一浪接一浪,一直延绵到淡青色的堤坝上,堤坝上绿草芳芳犹如玉带绕在海岸上,最富盛名的便是这片靑肤花海了,这片花海绵延海边数十里,眼下四月,靑肤花正值盛放的时期,粉色云朵状的花朵蓬松着衔在枝头,覆盖了整片大地,从这悬崖上看下去,如同漫步在云端,粉色的云端……
他想到一个人,她定会喜欢这里。
“还是皇兄好福气,能在这行宫里头呆上这么久。”
赫合打破这份惬意,赫联和荣文不约而同地叹息,这个人总能败坏兴致。
赫合装作不知道,一脸无辜:“怎么了?说错了吗?”
荣文摇头,“殿下说的没错。”
“那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荣文瞟他一眼,不懂得见好就收的性子真让人无奈,“这个表情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
赫合闻言耸肩,双手摊开,无话可说。
眼看着日头埋尽,赫联嗅着风里的香气,“丞相大人怕是要多操劳,人若是想藏,找起来恐费周折。”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扫过自家弟弟的嘴角,他越来越清楚他的秉性了,他越是笑得深不可测便越心胸坦荡,如果只是微笑或者嬉笑,想必事情与他脱不了干系。此时他咧嘴笑着,呲着牙望向自己,赫联知道,他并不怕自己知道,相反,他怕自己不知道,这是十足的挑衅。
荣文瞟了一眼那笑容,毒舌病发,回头看了与赫联对视,目光一去一来间似是交换了什么信息,只见赫联最后微微用力闭上眼睛,似是在肯定他传递给自己的,就听见荣文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殿下中午吃的是韭菜?”
赫合瞪大眼睛:“青城如何知道?莫不是白从事连御膳的牌子都汇报给你了?”
荣文瞥了一眼看好戏的赫联,敲敲扇子,“白从事倒是没说什么,不过确实该赏,中午的饭菜大概太合殿下胃口,殿下连牙都舍不得剔,是怕剔干净牙便无从回味?还是说殿下有心将韭菜挂在齿口,以示不羁?”
赫联见自家弟弟抿紧了双唇,表情几经变换后终于铁青了,忍不住扶住栏杆大笑出来,这笑声让原本铁青的脸色渐渐转黑。
赫合蓦然拂袖,大步流星地下了崖口。
荣文说完便抬眸去看远处的天色,太汹涌的暗流不适合这里,只要能让这里平静下来,便好。
荣文躺在赫合方才躺过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夜了,风渐渐就起了,这里的风比皇城的凉些,靑肤花的清香同淡淡的海腥味糅杂在一起和在风里渐染鼻息,海燕的啼叫声忽远忽近响彻云霄,海浪拍打的声音在耳边隐隐约约,他屏息静气地认真听,却又听不到,倒是说话声传来了:“青城有些日子没好生休息了吧?”
他依旧闭目,轻轻点头,“殿下不妨也坐下,该说的话一并好好说完,难得二皇子落荒而逃,这块地一时半会他怕是不想踏。”
听他讲起自家弟弟,赫联忍不住笑方才的事,“若是他回去发现牙关没有韭菜,怕是很快就要上来了。”
荣文轻笑着摇头,“他不会的,他最先做的必定的是漱口,且不下三次,最后他才会去看镜子,所以他不会发现我们的把戏。”他顿了一下,后背用力,将太师椅放平,脚离地,整个人横躺在上面,“说起来,虩徽是最不自信的了,他受不了状况之外的事情发生,他会抓狂,会发狠,都是源于他的恐惧,他害怕掌控不了的局面,害怕任何微小的事故,哪怕毫无影响,他却害怕,殿下懂吗?”所以,支开他是如此简单。
听了这话,赫联记起在淬隆江上赫合让九囍溺水的事情,联系他方才的一番话,果然是这个道理,于是讪笑:“难得青城称呼我们别字,自家弟弟反倒没有外人了解的通透,当哥哥的失职了。”他也随着他将太师椅放平,横躺在上面,调整到最舒适的姿势,接着说道:“听青城的话,虩徽他不是活在极度的笃信里里就是日夜饱受恐惧煎熬,嗯?”
“极度笃信那是自负,恐惧也未尝不能克服,你也太小看他了,嗯……虩夫,改日谏言皇上将宗谱改改,虩夫二字拗口,且不说不好念,即使念出来也不好听,嗯?媳妇?”
赫联无语,好歹他毒舌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自老丞相死了他便住在一偈殿,这人毒舌可能是天生的,随你怎么不愿意,他都能轻松的说出口,再次讪笑,他决定避开这个话题:“走了这么些日子,皇城里但愿安好。”
荣文叹气,漫不经心给他答复:“好不了,大将军府里都能混进瑞方人,怎么好的了?”
“瑞方人也未必是坏啊,顺藤摸瓜总比海底捞针的好。”
他不置可否,只是借着他的话头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是吗,好歹要知道藤下有没有瓜。”
赫联意会他话里的沮丧,揶揄道:“怎么?岳父大人不体贴,到如今也不曾请青城入幕?”
荣文摸到自己的象牙扇,轻轻敲起来,“岂止是不体贴,简直就是不近人情啊。”
“青城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你既娶了张家的闺女,自然考虑过其中利害。”
荣文难得咂咂嘴,迷迷糊糊的似是要睡着了,说话也有含糊,“我一直在怀疑当初抓阄你同虩徽耍诈,若输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事情会好办很多。”
“是啊,那就都结束了。”
连同赫家的天下也结束了。
荣文说对了,当初抓阄他们确实耍诈,不过背后还有推手,那便是千乾帝,赫联记得当时千乾帝无不担忧地说道:“无论如何张家人不能进后宫,委屈荣家小子了。”
“张家人”是太祖留下来的弊病。
“张家人”的前身是“洛家人”,洛家时同皇家的渊源要追溯到太祖平定莱希的时候,洛家是莱希第一大世家,也是唯一的官宦世家,洛家的子孙可以承袭父亲位接任大将军之职,这是莱希的祖训,于是代代相传,直至前任大将军洛平风打破了惯例,洛平风早年驻守捭结江,到而立之年方才班师回朝,成家立室,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便是此时的尚书夫人,女儿未满月便因罗蔼国屡屡来犯重新回到捭结江畔,一待便又是十年,罗蔼国新皇登基那几年才有机会回到皇城,不惑之年才喜得两子,却因世子之争中双双殒命。张庆年死了原配之后便与洛木兰成亲,得到的青睐自然不在话下,洛老将军死后,大半虎符落入张庆年之手,于是朝堂里人人忌惮他却又趋之若鹜,这便是张家独大前因后果。
荣文似乎睡着了,赫联抬起身子细看一眼才发现他依旧眯着眼睛顶着远处若有所思,只是不再说话而已。
“殿下请自便,不必在意微臣。”
赫联起身,理了理身下的袍子,“出来有些时辰了,是该去县衙里看看了。”说着拍拍他的肩膀:“荣丞相一路奔波,好生休养,九公主就有劳丞相费心了。”
荣文微微点头,不想起身行礼,便又换回了称呼,“虩夫慢走。”套过近乎,便没有君臣之分。
赫联无奈地摇头,似乎每个人都有不想戒掉的习惯。<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