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昭没有向严瑜多说什么,她朝着高承礼点了点头,便推开大殿的门,走了进去。
严瑜犹豫了一下,只听一旁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他转头看去,却是高承礼微微颔首。他虽然不解其意,也能感到其中的善意。
怀着忐忑的心情,严瑜迈进了朝阳宫。
朝阳宫内,刚才说了一长串话的皇后又闭上双眼,似是陷入了沉睡。
圣上坐在她的身边,低头凝视着她的脸庞。听到夏侯昭和严瑜进来的声音,他抬起了头。
“父皇,严瑜来了。”夏侯昭轻声道。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皇后身上。
皇后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似乎全无声息。夏侯昭不用自主地将目光移向了父亲,想要从他那里寻找一点支持。
圣上轻轻弯下了腰,在皇后的耳边道:“他们来了。”
皇后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吟,睁开的双眼。夏侯昭这才感到自己的心又落回了原处。
“我竟然睡着了。”皇后带着歉意朝着圣上笑了笑。
圣上道:“没事,你只是有些累了。”他始终不想承认自己的妻子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
对于圣上的执念,皇后不置可否。她微微侧转了头,望向站在中间的女儿和她身后的严瑜。
“严瑜,你过来。”皇后的声音很温和,就像十几年前,严瑜第一次见到的她一样。
那时候严瑜并不知晓她的身份,只觉得这个妇人十分的亲切。和她一起来的小姑娘笑得很甜,一点也不惧生。
一转眼,这个小女孩已经长成了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而昔日风华正茂的年轻妇人却躺在床上静等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
他不敢多看,视线下垂,一步一步走上去,单膝在皇后的塌前跪下。
“末将参见圣上,皇后。”
圣上没有答话,依旧是皇后道:“好,是个好孩子。”
塌上传来“噏噏嗦嗦”的声音,严瑜不敢抬头,只听圣上柔声问道:“是这个吗?”
“正是。”皇后道。
“你抬起头来吧。”在圣上的提示下,严瑜抬起了头,只见圣上的手中拿着一卷丝帛,看得出来这应该是一副画像。只是不知收藏了多久,帛面已经微微泛黄。
“你姨母每次见到这画像都要难过许久,所以它一直放在我这里。”皇后轻声讲述着画像的来由。
随着她的声音,圣上缓缓展开了画卷。
画像上是一个颇为美貌的青年女子,她身上穿着锦缎做成的舞衣,长长的飘带,像霞雾一样环绕在她的手臂和腰肢之间。
她正在合着乐曲起舞,足尖轻点在一面鼓上。
严瑜曾在新年的群臣大宴上见过这样的舞蹈,据说只有教坊司中身形最轻巧,舞姿最动人的舞伎才能演这“鼓上舞”。
李罟曾经艳羡地对他说,自己在秀水那座小城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非凡的乐舞。
而那些舞伎的技艺都远远不如画上这个女子。即使这只是一副画在丝帛上的画像,他也能够看得出来,画上的女子是一位天生的舞者。
高高的流云髻上插着累丝嵌宝的步摇,画者笔触生动,那步摇似乎也在随着舞曲摇曳生姿,上面的宝石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女子的腰肢柔软得像二月的柳条,纤长的双臂灵动如鱼,婉转出流水一样的柔情。
但这都比不上她那双眼睛。
明亮如墨色珍珠一样的双眸,通过十几年的岁月向他望来。那里面有说不尽的喜怒哀乐,道不完的。
让严瑜觉得迷茫的是,他明明并不认得这画上的女子,可是这双眼睛竟然是那样的熟悉。似乎是曾在冥冥中遇到过,又仿佛是在千百次的梦境中见过。
他想到皇后刚刚提到的自己的姨母,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
这个女子难道就是……
严瑜忍不住回头朝夏侯昭望了一眼,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支撑。
可是她的眼中也只有同样的惊诧,显然她也并不知晓,帝后两个人想要诉说的事情。
严瑜只好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皇后。
皇后的神色中带着浓浓的悲悯,她知道,今日自己所讲的事情一定会给严瑜带来巨大的冲击。可是为了女儿和他的将来,她又不得不说。
只有将所有的往事都摊开在两个少年的面前,让他们知晓自己是出生在怎样的一段过去,这样,他们所做出的选择才是真实的选择。
“这是你的母亲。她幼年时和你姨母一起被没入宫中。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歌喉甜美,她被教坊司的人选中,带出了掖庭。
“此后数年间,你的姨母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直到李家败落,我们才知道,原来那个名满帝京,号称‘歌舞乐’三绝的灵仙娘子,就是你的母亲画月。
“而‘灵仙’这个名字就是你的父亲李三公子将她纳入府中时,为她重新取的。”
原来这幅画像,真的是她。
难怪严瑜会觉得熟悉,那画上的双眸与他偶尔垂头望水时看到的眼睛,何其相像!
“你的姨母已经将神焘末年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告诉了你,”皇后无力从头诉说整件事情,她只想把最关键的一点告诉严瑜,“但是她或许没有告诉你,当年那场宫变后,李家被庶人郑下狱。你的母亲知道秦王受了你姨母的托付,想要搭救她,便恳求同时也将你的父亲,李家三公子救出天牢。”
皇后说到这里顿了顿,一方面是有些气力不济,另一方面是在斟酌接下来的话。
出乎她的意料,严瑜接着她的话道:“我知道,姨母没有答应她,所以她固执地留在狱中,最后两人都没有逃出来。”
“原来,她竟然对你说了。”皇后和圣上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有想到,月姑姑会这样坦诚。
殊不知,在夏侯昭洛水集遇袭之后,月姑姑曾经升起过要斩断严瑜情丝的念头,竟然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他。
皇后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可曾想过你的父母都是被庶人郑杀死的,从血缘上讲,他到底也是昭儿的叔叔。”
严瑜终于明白皇后这长长一番话所要讲的事情了,这竟是他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
太极宫前,当夏侯昭对乐阳长公主说自己已经有了夫婿的人选时,他和周围的人一样吃惊。
没有想到夏侯昭这是用此事来转移乐阳长公主的注意力,借机发起攻击。
夏侯昭一击不中,乐阳长公主发狂,璇玑宫失火……诸事繁杂,严瑜心中虽然还惦念夏侯昭说过的话,但终究只能暂时埋在心底。
但此时此刻,皇后忽然与他谈起自己的身世,和夏侯昭之间的关系。
若他终其一生只是一个随着夏侯昭战斗的武将,皇后又何必他说这些事情呢?
严瑜又俯身行了一礼,随即直起身子来,只是皇后与圣上,朗声道:“娘娘,严瑜自出生以来只知自己姓‘严’,由姨母鞠养抚育。如果说我未曾想过要探知自己的身世,那自然是假话。”
闻听此言,连一直没有表情的圣上也点了点头。他可不希望自己为女儿选的夫婿是一个连自己的根本都可以抛弃的人。
严瑜接着道:“然则我已经不是垂髫稚子,心中明白身世固然重要,更当紧的却是自己选的路。我既为墨雪卫统领,这一生都会保护公主。其余的人和事,不由我决定,我也不会因为他们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这是比皇后预想中更好的答案。
在这一刻,她终于安下心来。也许将来不可期,但眼下这个少年的心是真诚的。既然她的女儿愿意相信这个少年,那她就为他们铺好前路。
这是一个母亲送给女儿的最大的祝福。
皇后闭上了眼睛,她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事情。
太阳升起又落下,以后的岁月需由他们自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