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明心中感慨万千,看到转身朝向自己的严瑜时,胸中竟然升起了几分温情——他的崔氏身后的崔家,早在神焘末年就已经没落了。如今只剩下陈可始的夫人,也就是夏侯明的姨母崔氏一人在世。
因着这层关系,陈可始一直暗中与夏侯明来往,但表面上,两人却是毫无私谊的样子。
王氏一族则素来清高,何况高宗王皇后本来也只是他的嫡祖母,不似李贵嫔,与他血脉相连。因此在夏侯明看来,李家与自己乃是很亲近的关系。
只可惜,他的心中虽然温情满满,对面的严瑜却仍然还是一副冷若冰山的模样。
严瑜甚至没有请秦王入室的打算,就站在院中的那棵大树下待客。
“不知殿下今日亲自莅临寒舍,所为何事?”严瑜也不与他啰嗦,直接道。
夏侯明笑道:“孤今日在上三军的军府附近碰到了柳智柳先生,才知道他竟然与严校尉居住在一处。柳智先生兴致高昂,喝了不少酒,孤便送他回来,正好也可借机见严校尉一面。”
他却不明言自己为何想要见严瑜,只想引着对方来问。只要严瑜的言谈间稍有动摇,他便可以跑出李家这一话题。
哪知严瑜仿佛并不在意他为何要见自己,只道:“殿下今日去了上三军的军府附近?”
夏侯明没想到严瑜会问起这事。上三军军府附近乃是帝京中颇为繁华的一处所在,因为上三军中的将校军俸丰厚,又多是身无家累的年轻子弟,花起钱来十分好爽,故而在军府这一带聚集了不少酒馆和商铺,专门做上三军的生意。久而久之,此处竟然成为了帝京的一处名胜。
“无事便去闲逛了几步。严校尉常在宫中行走,可能不太熟悉帝京内的街巷,那里的确是个好去处。”夏侯明心中有些怜悯严瑜见识少,说起话来更加温和了。
严瑜可不买他的面子,毫不留情地道:“有劳殿下提点。墨雪卫隶属于神策军,每一旬末将便要去神策军军府应卯,倒也常常见到殿下口中那些‘好去处’。”
“这……”夏侯明就是心再宽,也看出来严瑜这话比往日的火气还要大上许多。他毕竟自矜身份,在此情状下,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了。
正是昼夜交接的时分,半明半暗的光线落在严家的院中,夏侯明正欲发怒,却看到严瑜眼中一闪而过的利芒。
他喉中一哽,顿了一下,道:“孤只是今日得知一件与严校尉大有干系的事情,想要告知严校尉。如果严校尉毫不在意,孤也不会自讨没趣。”
“末将并不在意,不过想来门外的王晋大人会很在意殿下有什么话要单独跑到这里来说!”严瑜陡然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还不等夏侯明反应过来,严瑜已经大踏步走到院门之前,伸手拉开了那扇门扉。
门的那一头,站着一脸尴尬笑容的王晋。
王晋深感自己这一月来的运气不佳,且不说前一日,不过奉诏去洛水集接柳智,就让他碰上了一场刺杀。
今日更扯,他只想在自己的虎贲军军府内好好地喝一盅小酒,就突然接到了急报。
通报的虎贲军将士也一脸无奈,道:“墨雪卫严校尉派了自己的童儿,请虎贲军前往严家,捉拿秦王夏侯明。”
初听此言,王晋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昨日在洛水集发生的刺杀一定是夏侯明所为,但此时又无证据,严瑜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要抓请秦王夏侯明。
秦王又怎么会好好的跑到严瑜的家中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事儿都不靠谱。王晋哪里肯出兵?
他摇摇手道:“不去,我们虎贲军又不是墨雪卫的下属,凭什么听他差遣。”
但站在堂下通报的将士却露出一副踌躇的样子。王晋有些莫名其妙,又看了那将士一眼。他在虎贲军中积威甚重,那将士被他看了一眼,双腿战战,抖如筛糠,嘴巴舌头也打起结来,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一旁的谋士看不过去,接了话道:“大人,如果不出兵,恐有麻烦。”
王晋重重将放下手中的酒杯,道:“秦王殿下不过是散步偶然走到了严家,这又有什么不妥?”难不成他严家有什么宝贝,害怕秦王殿下抱了去?那也得等事情发生了再来报案吧!不对,报案也该去洛阳府,管他虎贲军什么事啊!
那谋士知道他近日心情不顺,恐怕还未想通此间的关键,便提点道:“大人您忘了,墨雪卫虽然一向是跟着初怀公主殿下行事,但是其建制还是隶属于上三军的。而秦王,可还是秦王啊、”
王晋一拍脑袋,懂了。
大燕刚刚建国的时候,追随太/祖起兵的几家藩王都实力雄厚。他们虽然得了封赏,被安置在各地,仍然蠢蠢欲动。
鲜卑族一向又以部落来维系统治,每家藩王手中也多多少少握有几个部落或者大姓的兵力。因此在大燕刚建立的那几年,颇起了几场战事。
兴宪公主率兵平定几场叛乱之后,便上书太/祖,将各部落划出藩王统治区域,让他们另立门户。
又从全国的将将校中择选优者,组成上三军,用于拱卫京师和帝陵,并且立下“封国令”,凡是已被分封至各地的藩王,皆不得与上三军的将校有所联系,以防共同谋逆,威胁帝室。
晏和年间,除了庶人郑之外,圣上再无其他兄弟。皇室中其他旁系的王侯也都很安分,便如广平王夏侯邡一样,谨小慎微,生怕被言臣抓住把柄。此令渐渐无人提起,所以王晋才一时没有想起来。
严瑜乃是上三军的校尉,而秦王也是地地道道的藩王,按照“封国令”,的确是不能私下接触的。
王晋这次没有了借口,苦了一张脸,不得不点齐人马,准备去严家。临出大堂之前,他转头问那谋士:“刚刚那个来通报的将校,是不是沈泰容手下的人。”
谋士道:“确是。”
王晋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等他成婚,赶快将他送走了,这帮没有胆子的窝囊废,我实在是受够了。”
等他出了虎贲军军府的大门,就看到一个小小的孩童站在门前。青衣垂髫,模样甚是可喜,正是严瑜家中的童儿。王晋这才想起方才心中升起的那点疑惑,提手拎起来童儿,放到了自己的马鞍之上。
童儿年幼,坐在马上整个身子都被王晋的身影遮住了。但他人小胆子不小,脆生生地问道:“您是虎贲军的王将军吗?”
王晋被他逗笑了,一边催马前行,一边道:“的确是本将。”
童儿点点头道:“我就是来找您的,咱们快走吧。”
王晋道:“真是你家校尉让你来通禀的?”
提到严瑜,童儿的脸比他还苦,“可不,校尉大人说若我不把您请过去,以后再也不让我找隔壁的二丫玩耍了。”
小孩子的苦恼在王晋看来当然不值一提,但严瑜派童儿来找虎贲军可并非小事。要知道,凡是与藩王有所瓜葛的上三军将领,无论级别高低,是否认罪,都少不得要在牢里走一遭。
他可真没想到,严瑜居然这么狠,为了拉秦王下马,竟是连自己也赔了进去。
王晋不敢怠慢,领着十几个虎贲军将校,疾驰到严家门前,正听到严瑜和秦王的对话。
他心中愈加生疑,秦王的口气虽有几分不耐,但听得出来对严瑜还是十分客气的,反而是严瑜并不给秦王留面子,说了没两句就突然拉开了大门。
莫说秦王夏侯明了,连在门外的王晋都吓了一跳。但此时他已经骑虎难下,不得不伸着脑袋朝秦王道:“殿下,都这个时间了,您怎么还没回府?”
殿下!您现在要是回府了,还用得着我跑这么一趟吗?王晋的脸上都快将自己的心声挂出来了。
夏侯明并非愚笨之人,看到王晋出现在言语家的门口,如何不知事情发生了变化。他自然也听过“封国令”,想到那道诏书中对藩王的种种限制,他胸中生出万丈的怒气。
“原来严校尉是这样的人!”夏侯明冷笑道,在他看来,严瑜定是屈服于初怀公主的威迫,竟然出此下策陷害自己。
严瑜道:“末将既然领了大燕的俸禄,自然也要遵守大燕的法度。”
夏侯明怒气冲头,口不择言,厉声朝严瑜道:“你、你这个蠢材!你可晓得,你本来不姓——”夏侯明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王晋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殿下,您有什么话不妨等见了圣上再说。”
夏侯明看了一眼王晋以及他身后虎视眈眈的将校,情知此时已经不适合在谈论严瑜的身世,悻悻然住了口。
王晋又朝严瑜道:“严校尉,得罪了。”两名虎贲军将士越众而出,锁了严瑜。这也是大燕军法,凡是有嫌疑触犯了军规的将校,一律要缚上锁链,以防武艺高强之辈伺机逃跑。
反倒是秦王,虽然同样有违“封国令”,但圣上没有亲口定罪之前,王晋也需得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地请他上了随后而来的牛车,朝天枢宫驶去。
严瑜并不挣扎,束手就擒。早在他派童儿去找王晋之前,便已经预想到眼下的场景了。只是童儿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此时已经泫然欲泣,严瑜伸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道:“莫怕。等明天柳智大人起来,你跟着他便好了。”
童儿大大的眼睛中,倒映着院中那株大树的影子。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大人,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等到王晋带着严瑜走出去老远,回头还能看到院中那小小的身影。
他忍不住转头对严瑜道:“这样好的童儿,你怎么舍得让他跟着别人。”
严瑜双手缚在锁链当中,立在马鞍之上的身子却依旧稳如泰山。他并不回头,只道:“跟着我,又有什么好处。”
王晋心中陡然一紧,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牛车,又看了看身后的将校们。这些将校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看他眼神,便知他心意。不过倏忽几瞬,原本还牢牢跟在他两人马后的将校们,就落后了一丈多远。
此时他们已经行到了离天枢宫不远的地方,此处不再有民居,远远便能看到天枢宫的大门,以及门前持枪守卫的神策军将士。
王晋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已经知道了?”
严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王晋顿时感到自己的胸口疼了起来,果然应该早点去庙里拜一拜的,这个月实在太不顺了。
然而当他看到严瑜神色黯然的面庞时,也只能低低叹了一口气。
守门的神策军将士已经看到了王晋一行,一个百夫长迎了上来,先向王晋抱拳行了一礼,方道:“王将军,时已入夜,不知将军为何至此?”
王晋在马上回了一礼,道:“劳烦你去通禀一声,有藩王与上三军将校私会之事。此事为‘夜禀十条’之二,不能怠慢。”
所谓“夜禀十条”,乃是兰陵公主时立下的进奏条程。徐迟将“九边军务”、“藩王谋逆”等十件事情列为急务,即便是已到深夜,也需要直接通报至太极宫。
可以说,每一个守卫天枢宫的神策军将士都对“夜禀十条”谙熟于心,但他们之中,很少有人亲自遇到过“夜禀十条”的情形。
这日当值的百夫长也不例外。但他是陈睿升任神策军中郎将以后,亲自提拔的低级将官,素来十分稳重,闻听王晋之言,立刻道:“如此急务,便请王将军稍后,末将立刻入秉!”
百夫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严瑜望着前方的城墙,这座他日日进出的宫城本已渐入沉眠,却被王晋带来的消息惊醒了。
很快,天枢宫的大门霍然洞开,神色凝重的陈睿带着一队神策军将士走了出来。看到马上被锁拿的严瑜,他不免大吃一惊,疾步向着严瑜走了过来。
陈睿步伐甚快,王晋也只来得及提醒一句,“莫要提起你的身世。”
严瑜点点头道:“王将军莫要担心,严某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王将军。”
王晋苦笑了一下,这傻孩子,自己哪里是担心被牵连呢。他若真是害怕,几十年前,便不会应下听月的请求。
他也抬头看了看这夜色之中的宫阙,如今严瑜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是否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