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对英莲的评语是:“生不遇时,遇又非偶”,此评语一方面指出了她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的秉性,另一方面又道出了她一生都必须与假相依相伴的无奈。英莲是莲花,莲花高雅纯洁,与“雪”天然相配。可是在现实中,从高雅到高雅,从纯洁到纯洁,只能是一种幻想,一种奢望,可望而不可求。“菱花空对雪澌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英莲又是菱花,菱花即菱花镜,也就是《风月baojian》,具有“照彻古今”的性质。香菱(英莲)的吟月诗,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诗的好坏且不论,但它起码明确了这样一个事实,月亮即镜子,读者完全可以把二者等同视之。这就说明具有镜子性质的英莲,同样具有月亮的品质。
那么,为什么甄英莲一定是“生不遇时,遇又非偶”呢?我们来看一看甄士隐的处境便一目了然了。甄士隐住在哪里呢?住在“十里街”的“仁清巷”内,这看似是一个普通的街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细细琢磨,你就会发现这里面大有文章。根据脂批的说法,“十里”即“势利”,“仁清”即“人情”。那么“街”和“巷”又意味什么呢?一般来讲,“街”是宽敞的主干道,四通八达,“巷”则是狭窄的胡同,两头走不通。所以“街”意味着畅通无阻,“巷”则意味着道路难行,或者此路不通。“街”和“巷”在这里被对立起来,这种对立实际上是“势利”和“人情”的对立。这表明甄士隐所处的环境势利横行,人情淡薄,稍有不慎便会引火上身,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这样的环境,注定了甄英莲“生不遇时”的命运,也注定了她“所遇非偶”的结局,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要想在这样的环境生存下来,就得趋利避害,就得委曲求全,就得大智若愚,走“曲线救国”之路。这就是甄英莲为什么最终做了薛大傻子“屋里人”的真正原因。谁都看得出来,这段姻缘让她倍受煎熬,痛不欲生,可是除了忍耐她别无选择。其“平生遭际实堪伤”的经历,实际上是其“所遇非偶”造成的,也是其“有命无运”的表现。
甄士隐的处境实际上代表了此书所处的政治环境,而甄英莲的命运又代表了“真事”所面临的无奈。这就说明在文字狱盛行的社会背景下,如果作者直言不讳的写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加掩饰的去披露一段真实历史,后果将不堪设想。这样做不仅会让书遭殃,也会让作者受到牵连,这就是“累及爹娘”的真正含意。
甄英莲的命运实际上反映的是“真事”的命运,是“史笔”的命运,是作者的命运。她作为甄家的唯一后代,是甄家的全部希望所在,如果不采取先“舍”后“取”的办法,那么她在社会上生存的希望几乎等于零。所以,“所遇非偶”是英莲生存的需要,也是向“有命无运”的命运进行抗争的表现。
为了甄士隐的梦,为了甄英莲的生存,为了真事能在社会立足,僧道提出了变通的办法,这就是在红尘历劫。甄家只有经历了失女、失家、失立足之地的劫难之后,才能走上一条自由自在的康庄大道。“三劫”的实质就是化有为无,如何化有为无?“好防元宵佳节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就是化有为无的手段。它指的是什么?它指的是“以火攻火”。也就是说,借助“葫芦庙”里的火,来阻挡社会上的“势利”之火,通过“以火攻火”来达到“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目的。
葫芦庙的这把“火”,实际上就是以贾雨村为代表的“时尚之学”,也就是作者所说的“荒唐言”。“风尘怀闺秀”的故事,不仅带着“重振家业”的愿望,更带着“火”一把的侥幸,如果能马到成功,甄家便能“浴火重生”。清话石主人在他的《〈红楼梦〉精义》一文中说:“化灰不是痴语,是道家玄机”,指的就是甄从有到无的转变,蕴含着极为深刻的哲理,体现了道家“知其荣,而守其辱”,“知其白,而守其黑”,“知其雄,而守其雌”的“无为而治”和“明哲保生”的思想。
实事上,化烟化灰并不是变有为无,而是变有形为无形,变有象为无象,变有状为无状。也就是说,它只是在存在的形态上发生了改变,本质上并没有任何的变化。甄英莲虽然与薛大傻子同处一个屋檐下,但这并不影响其高雅纯洁的品质,并不影响其光彩照人的形象,也并不影响其“真”的属性。要知道,隐去真事并不等于扼杀真事,真事依然存在,只是改变了存在的方式而已。这种做法,用兵家的话说,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由此可见,甄士隐的三劫与贾雨村的三喜,看似相互对立,实则相辅相成。他们本是水火不相容,能走到一起,完全是僧道的智慧和甄士隐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的成果,甄英莲则是这个成果的最大收益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