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开拔的时间预定为两天后,第二日一大早,沐忠亮便去六部衙门交卸了公务,无事一身轻,回家他就懒懒地沏了壶茶,叼着根烟,在菁菁的厢房里看着她忙前忙后,享受这战前难得的居家日子。
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开始习惯封建社会的腐朽生活了,从前他还会尝试搭把手,被菁菁多次阻止后现在已经学会了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劳动成果。
她收拾好沐忠亮的一箱衣物甲仗后,又让仆役弄了一个大箱子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到底有多少家伙啊?要不要这么大的箱子?咱们是去打仗,不是去旅游。”
和所有准备出远门的小夫妻一样,丈夫总是忍不住要吐槽妻子的大包小包。
白菁菁却支着下巴一本正经地答道,“嗯,夫君说得对,可能还不够……”
见她好像还有增加行李的欲望,沐忠亮连忙阻止,“别,先放满了这个再说。”
先是夏天的单衣,很正常。然后是厚一点的衣服,然后是很厚的衣服,最后还塞进去了两床棉被。得,一个箱子就这样装满了。
算了,就当是做好从夏天打到冬天的准备吧,沐忠亮忍住没吭声。
让仆役又拿来一个箱子,这时他反倒来了兴致,看看这女人制造行李的潜能还有多大。
菁菁钻进床底下,随即这张床就像机器猫的次元口袋一样被掏出一件件“法宝”,五把直刀,三把手铳,两杆红缨枪,飞镖暗器若干,软甲两副……
“……你就算喜欢兵器,也没必要把这些玩意塞床底一起睡觉吧?”
想不到自己平日就躺在这么一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上头睡觉,沐忠亮额上渗出两滴冷汗,回头一定要换一张结实点的床,不然哪天床塌了不得把自己扎成刺猬?
深不可测的床底飘出她的声音,“上回陛下遇刺后我就在想,万一有人要行刺夫君怎么办。库房太远,放在这里我就能随时取武器保护夫君啦,夫君你过来接一下,这个我不敢乱扔。”
沐忠亮忙把烟叼到嘴上,一边蹲下伸手抱过这个大瓦罐,一边准备打开盖子看看,“这又是什么玩意?”
“这都是枪药,别打开撒了。”
“哦,我已经开了……嗯?”
沐忠亮整个人迅速凝固,不敢呼吸,两眼几乎斗鸡似的死死盯住眼皮底下那一截长长的烟灰。
屏住呼吸,一缕青烟往上飘,烟灰一落就上天,直到菁菁钻出来接过瓦罐重新盖上盖子,他才忙不迭跑出房间把烟头狠狠踩灭,憋得发青的脸色才重新恢复。
呼哧呼哧喘两口粗气,回到房中,“我说菁菁,你放点兵器就算了,这火药放在床底下,这灯油火烛什么的一个不好咱们不得上天啊?”
“没事的,罐子外头我一直用火浣布包着,不怕火。”
“什么不怕!刚才咱俩就差点上天了。”
“不打开不就没事了吗?”
菁菁云淡风轻的态度让沐忠亮十分抓狂,想到本公还没被行刺,就差点先被这小蹄子炸死,他气不打一处来!
“你……”正欲发飙,只见她画风一转,开始在梳妆台边收拾起首饰,时不时拿起来在镜子前比划一下。
带上一串耳环,铜镜里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向他,狠话到了嘴边瞬间转了个弯,“以后注意安全昂……”
“知道了……”菁菁继续忙活着收拾首饰,随口回了一句。
唉,这刀剑娘进化成武装娘,危险程度真是直线上升。
这时管家忠伯来报,“公爷,黄小哥来求见了。”
“哦?他身子大好了?我马上就来。”
由得她去折腾,沐忠亮快步走向客厅。
黄杰明形容憔悴了许多,一见到他,就一瘸一拐地上前几步,艰难地扶着拐杖就要下腰行礼。
沐忠亮当然不容许他这么做,一把将他拽起来,这一拽之下不禁更为动容。
太轻了,往日里沐忠亮这样的书生身板哪里拧得动他这武夫,可现在,裹在衣服里的如同一副骨头架子一样,两人相处日久,见他这样惨,不禁鼻头有些发酸。
铅弹柔软,反而更为歹毒,一进入人体弹丸就会发生严重形变,创伤面积巨大,弹丸的碎片还会让人体铅中毒,这个时代的士兵,被击中头部和躯干的自不用说,即便是四肢中弹,死亡率也高达两成,剩下的几乎全部需要截肢,否则也将死于伤口感染。
那天晚上他就开始高烧不退,还是多亏傅青主医术高明,才把人从阎王爷那给抢了回来,可代价就是,他的左腿膝盖以下,只剩一条空荡荡的裤管。
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纵然遭此打击,没有寻死觅活已然是心理素质强大了。
沐忠亮忍住把目光移向他左腿的冲动,只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是教过你,军人不须折腰,哪怕见到皇帝亦是如此,你都忘了么?”
“公爷的教诲杰明定当永世铭记,可是杰明此来是向公爷辞行的,今后便不是军人了,自然得行大礼。”
他低着头,眼中不觉由泛起水光。
“可有什么去处?”
“可能还是回勃泥给家里看园子吧。”他低头丧气道。
看他这副样子,沐忠亮又是心痛,又有些光火。
“你给我抬起头来!不管你以后还当不当兵,但任谁见了你,都得说一句你是黔国公身边出来的好汉,看看你现在的怂样,你要是这么走了,丢的可是老子的人!”
“公爷,我……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他忍不住抹抹脸,“公爷放心,我家里现在产业不少,不差我一口饭吃。”
沐忠亮深深叹了口气,“杰明,人活着难道只是为了吃饭吗?那我为什么闲得慌带着几百人就开始和鞑子作对?逍遥海外岂不更好?你呢?你干嘛要来跟着我?你这子弹又是为什么挨的?就只是为了保护我吗?”
回想起那时刚到沐忠亮身边,又是为了什么呢?黄杰明陷入沉思。
好像最开始只是觉得沐忠亮官大船大,自己跟着个好头子,将来放出去没准能当个威风凛凛的海盗头目,纵横七海什么的,至于光复华夏之类的好像还真的没往心里去。
可是几年下来,连许多朝廷文武都被沐忠亮的民族思想所感染,加入到这救亡图存的伟大事业中。
华夷之辨古已有之,然而长期的专制统治,让百姓心中,只有朝廷、没有个人,只有义务、没有权利,这种状况导致国人缺乏民族国家所需要的国民意识,且在从前,人口活动范围狭小,百姓的乡土观念更甚于民族观念。
而在广东,这一切都被沐忠亮的到来所打破了,四民平等,大兴工商,加上广东本就商品流通发达,朝廷的宣传教育攻势又铺天盖地。终于,借着传统华夷之辨的壳子,沐忠亮在里头孵出了自己想要的蛋。
朝野上下,现在议论得最多的就是华夷大义,连乡下小童都知道:
在四夷茹毛饮血时,我华夏已有“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的智慧;
在四夷羡华夏之富庶,起不轨之心时,我华夏自有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英雄,亦有族其人,灭其国的赫赫军威;
如今鞑虏横行,前即知岳爷爷“靖康耻犹未雪”,后亦有“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的国仇,光复,不过是沿着祖宗的道路,顺理成章地再走一遍而已。
这些都是祖宗教给我们的,而鞑子朝廷那些腐儒所言存名教道统,以教化君王那一套,和祖宗的教诲一比,高下立判。
而黄杰明在沐忠亮身边日久,自然是受影响最深的一个,这时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早就忘了自己的初心,耳濡目染之下,不知何时,已被沐忠亮把民族大义深深刻到了心头上,现在哪怕再给他一艘船放洋四海,恐怕一颗心也会被永远系在这里。
心中的不甘、不舍在这一刻终于抑制不住,手中拐杖一松,摔倒在地,痛哭失声。
“公爷,我不甘心啊!我不想当逃兵,可是……为什么……”
沐忠亮在他面前跪坐下来,揽过他,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此刻,黄杰明嚎啕得像个孩子一样。
“杰明,你想回去,我不反对,可是还有另一个选择,你要听一听吗?”
黄杰明哭声稍减,沐忠亮知道他在听,继续道,“我把你拘在身边久了,但也知道你一直想去海军,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得用的人,所以耽搁到现在,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断臂独眼船长的故事吗?”
他当然听过,虽然不知道这个纳尔逊是什么时候的将军,甚至问过杰克他也不知道这个人,但是公爷说的,一定是真的。
他抬起头,目光还是有些不确定,沐忠亮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你同意,我就把你送回勃泥海军学堂,但是你不会受到任何优待,因为你的腿,也许你今后会比普通的学员辛苦十倍百倍,但我身边的人,岂同常人?至少不能比那个洋人差。”
“你在海上可还站得稳?有没有信心?”他突然高声道。
“有!”黄杰明条件反射直起腰回话。
“好!这才是军人的样子,这次且记下,以后再给我哭哭啼啼的,仔细我的鞭子!”
同样是拄着拐,可他来时和此时离去的精气神判若两人,稍嫌笨拙的动作更衬托出他的坚毅。
沐忠亮心下稍慰,“回头得拜托傅先生给他弄一副好点的木腿才行。”
菁菁忙着收拾没空理他,这出征前的最后一日他也不想浪费,便独自到街道上来散步。随从护兵只远远地跟着,没有黄杰明这样的贴心人,剩下的也不敢随意上去搭茬,怕打扰了他沉思。
一发子弹,便要了大好青年的一条腿,而这一场战争,又不知会要了多少大好青年的性命,十几万人规模的大战,就连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得来,毕竟炮弹可不长眼睛。
但即便是用鲜血能早唤醒这个老大民族几年,他又何惜此身。
只是一旦命陨,凭永历的跑跑德行,朝廷肯定完蛋自不用多想。菁菁与他一同出征,算是同生共死,父亲远在云南,只能自求多福。
看似也只能这样了。
好像还漏了点什么?从熙熙攘攘的大街,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城门,来到一处熟悉的湖边。
他想起来了,这回一出征恐怕前些日子黄宗羲来报的吉日婚期又得推迟了。
都来到这了,是不是该去找郭和尚说一声道个歉呢?毕竟这婚事跳票了都快十年了,为了未来在娘家的口碑好一点,还是打个招呼为好。
敲敲门,一位老家人开门见到沐忠亮,热情地招呼道,“是姑爷啊,欢迎欢迎。”
可热情归热情,他似乎没有把门让出来的意思。
“实在抱歉,家主今夜在城内参加法会,为出征将士祈福,四少爷也宿在万木草堂,实在不太方便。”
意思就是家里全是女眷,您改日再来吧。
沐忠亮犹不死心,“那梅节姑娘可在?”
家人的眼神骤然警惕起来,“这……恐怕不太方便吧?”
“呵呵,叨扰叨扰,告辞。”沐忠亮知道说错话了,赶紧落荒而逃。
可他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吗?走出去没多远,看看天色渐暗,沐忠亮又溜了回来,沿着到墙根绕到后院方向。
“你们几个过来。”招呼几个卫兵,“劳驾给我当个垫脚石呗。”
“公爷,这是人家后宅,是不是不太好……”
接替黄杰明的卫兵队长黄智苦着脸道。
唉,要是杰明肯定不会问这种话,只会撸着袖子很兴奋地和他一起干坏事,这个家伙办事可以,就是太正经,少了些乐趣。
“你是公爷我是公爷,恁多废话,听我的!”
黄智能怎么办,只好违心地就范。
踏着他们的肩膀,沐忠亮手脚一通乱蹬,总算扒上了墙头。
“假山水池,这和尚还挺会享受,却比我家还精致些。”
刚入夜,各房都还亮着灯,扫了院中一眼,却已是空无一人。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翻进去,可是这样一来万一被发现怕是难得跑出来了,这时突然有人推门出来,唬了沐忠亮一跳,赶紧一缩脖子。
见没什么动静,他又重新探出脑袋。诶,这个身影有点眼熟,不就是那个多嘴丫鬟墨竹么?
沐忠亮计上心头。
“咝……咝……”
“嗯?”墨竹左顾右盼,没人啊?
“墨……竹……”一声幽幽的召唤随夜风灌入她耳中。
这一声听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小姑娘不知想到什么,竟然从胸口里掏出一个佛像,色厉内荏地抖着声音道,“你是谁?别……别过来,我这可是开过光的,厉害着呢!”
沐忠亮翻了个白眼,现在的小姑娘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想什么呢?是你姑爷!在这呢!”